帘栊令

    水奴心神不安。夜籁深沉，几听虫儿呢喃，露水清响，细细风声。窗台前的万带兰和风信子、紫苏飘着淡淡芬芳，很是醉人心脾。思绪纷乱之极的水奴索性由绣着波斯菊花纹的床罩的席梦思翻身下来，边穿戴衣物边道：“算了，反正睡不着，不如即刻出发。”检查完所带证件无一遗漏，就推门离开卧室，路经婴儿房，本想进去看看孩子，转念思忖：“弄雪胆小，若惊醒了恐不大好呀。”便迈步向前行进，当踏下木质楼梯之际，很是感慨地望了眼透着灯光的右耳房，叹了声儿，轻悄道：“保重，露露。”遂头也不回地跑去车房，一路往高速公路方向奔驰。此值二点零一刻。路灯与天上星月一样照耀大地。
    拂晓，寒露左手握着一瓶开封的葡萄酒，右手一厅饮料，东倒西歪地闯入灯光微泫的卧房，醉醺醺地嘟囔：“水奴，起来，陪露露……喝酒解闷。嘻嘻，我知道你不爱饮酒的女性，但是，没关系，芬达总行吧？”这样那样胡言乱语一通，歪歪斜斜的身子朝席梦思撞去。她哈哈笑着“水奴，敬你一杯！祝愿舞觞和你白头偕老！露露为你高兴！”一面说着，一面仰脖狂灌。葡萄酒顷刻间剩下半瓶。似乎没有觉察到人去屋空，一个劲儿流泪，拼命说话：“人要往下望，花要向上开。我许寒露当然懂得忍气吞声，低眉垂眼，装作糊涂。水奴……你尽管放心，决不坏你的事……”因爬挣强立的缘故，衣衫头发极为凌乱不整。浑身酒味呛鼻，光脚赤膊，仿佛事事均豁出一样，与平常判若俩人。两眼微合。脸容漠然。寒露半坐半躺于地毯，肩膀靠着床沿。芬达已空，葡萄酒点滴不余。如此落魄凄凉，真叫人伤心感叹。不知何时，哭泣渐息渐止，梦呓寂然无语。天色朦朦亮。黎明之风钻入窗帘，清除一室酒味。北墙角悬着竹篓，一枝报春花枯萎凋谢，生命已逝。
    且说水奴重返怀素庐，不禁潸然泪下。庭园之一花一草经五载风吹日晒雨淋，很是超拔英挺，郁郁葱葱。幽兰犹若成年少妇，风韵迷人，姿容妍姝。后院之光景却略显萧条生疏。池塘浮萍朵朵，绿漪涟涟。三、四只红掌白毛的鹅，在此优游闲憩。水奴伸手抚摸繁华如斯的紫藤，蓦然忆起和弄雪吟诗之夜，廿年了，积憋之情绪顿时爆发，抱着篱杆嚎啕大哭，几近肝肠寸断。舞觞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偷拭泪痕，道：“我原以为弄雪妹妹心机超人一等，不免心生厌恶、排斥，而且，后来有掳走你心，更加痛恨。尔今……我错怪了人。这么一个坚贞不凡的女子，难怪你老惦着，即便是女子，也定然一生一世铭记于心呀！”说着，泪雨淋漓，哭哭啼啼。深悔以往行为卤莽，年少气盛。听了这一番话，水奴忍不住向天叫喊：“弄雪，我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你，请下世惩罚我吧！弄雪、弄雪，你死得好冤、好苦！”捶打胸口，哭得昏天黑地，那一幕幕旧日时光，越是情不自禁浮现眼前，越是揪心刺肺，恨不能一死了之。经舞觞不住劝解、安慰，好一会儿，方稍稍省转，悲道：“这一生无法报答弄雪深情，但愿来世再续前缘！”痴颜憔悴，芳唇微颤，让人心萌爱怜。四月的南方比北边和煦，阳光极为洋洋，疏散无比。怀素庐笼罩在金色光芒中，子规、黄莺、虫儿叫个不停，刹那间，热闹欢腾。舞觞扶着哀不自胜的水奴慢慢一步一步走向易居，道：“你作晚十二点左右才回家，没多大休息，再这样下去会搞垮身体。”言语中，心痛怜惜之情掩饰不住。水奴消沉颓废，怅叹道：“这五年，我一时半刻都将弄雪放在心上，只是你也知道，万事还得顾虑眼前，你姐姐待己待人非常严厉，我是不大敢太表现，一来，怕伤她真心，二来……也怪自己糊涂。现在，好容易大哭一场，心情一下子轻松许多。”连连呻吟，难过之极。舞觞低下头，心眼儿活络的她，已猜到那个“姐姐”是谁，暗暗忖度：“照这么描述，恐怕…凶多吉少。”想着，偷偷瞅一眼水奴，见对方双眸含情，眉宇风流婉转，其情其态倜傥潇洒，亲切随和。不禁眷恋深深，悄叹：“好一个痴情种，举世难觅。俗语云士为知己则死，女为悦己则容。今生洪舞觞跟定杨水奴，永不反悔，哪怕出现再多艰难阻饶。”于是，唇瓣轻启：“水奴，刚刚从洛阳抵达福建，不妨在老家休息一月半月，好精神爽利地坐两天火车、半天的士重返相思阁呀。”话刚说完，妩媚妖冶的双眼期待无比地望着对方。水奴明白她的心思，琢磨：“也罢，那边不比怀素庐自由自在，权且住下吧。”便点点首，算是同意。舞觞喜在心头，娇情道：“易儿，我送你回房歇息吧。”
    怀素庐之设备尘封不动，打从舞觞住进来，曾亲手不急不忙清洗每间屋子，就这样，整整花上一个月。看官，舞觞之来龙去脉待下回分解，如今且按下不表。水奴躺在易居的床上，笑望茶奁、琴、笛、镜台等什物，吟道：“旧时家具旧时景，今日人儿作日情。
    请浊黑白分天地，暂留玄黄戏佳人。”
    舞觞点燃桂花篆香，挑开格子窗，摘下一串柔柔软软的紫藤，嗅一嗅，虽不很香，却有一股别致之韵味。送往床沿，道：“望君知我意。”说时，娇羞飞红双颊，欲语还休。水奴心里一热，动情道：“柔藤牵系卿芳心，缠绵缱绻伴君意。
    请放心。“慎重发誓，煞为认真。水奴迢递窗外的浓浓绿幛，一阵清风穿窗而入，丝丝清凉。不禁由衷道：”毕竟怀素庐幽雅，一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定睛看着坐在床沿的舞觞，说：”五年前走，因为害怕睹景思人，五年后来，因为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逃避无法解决问题根本。舞觞，自从老父让我照顾你时，我是满心欢喜。所以————“他握住她的手，痴痴道：”希望请你谅解我的苦衷。“语气毫无轻薄之意。舞觞会心点首，道：”易儿，什么也别说了。我若不体谅你心，谁还能呢？这是我心甘情愿的。“羞涩无比地垂头一笑。水奴听说此语，不禁出神，想：”女人啊女人，痴得可爱，傻得心痛。是不是她们天性都有这样一种为爱而奉献的精神？唉，令杨水奴自叹不如，不得不羞愧惭颜。“又觉：”今生有这么几位红颜丽人为易儿枉断青春和幸福，真真死而无憾！“这样那样地一会笑，一会流泪，一会叹息。哭哭喜喜、悲悲乐乐。舞觞注视很长时间，觉得很是莫名其妙，怪道：”怎么了？太累了吗？“便笑说：”易儿，你血气不足，要好好将养身体。我去厨房弄一锅红枣花生汤。你不妨先睡一睡，我会准时叫醒你的。“神态温柔无比，俨然一贤良妻子。水奴”嗯“了声，道：”不用记挂。“等她一走，下床抓起桌面的琴，顿一顿，向往翩翩地弹唱：”鸿雁愁西风，子规啼东院。
    霜露被崖畔，紫莲闭枯塘。
    忧思系吾心，团团月不眠。
    神飚易居阁，芍药伴故故。
    客从天陌来，为君望秋水。
    此情动吾魄，此心两相知。
    天地可关闭，灵性永依存。
    霜露与紫莲，众中贵芙蓉。
    淡雅芙蓉花，化作玳瑁簪。
    时值暮色沉沉。晚风清新。阔别已久的怀素庐除了那松、竹、幽兰之香，亦凭添馥郁醇芬的花味，倍予良辰诗意徐徐、幽情漫漫。
    光亮暗淡的易居逐渐朦胧，水奴扭亮吊灯，一室通明。摇首笑道：“不是我怕黑，而是担忧舞觞行路不便。”即拨动琴弦，屏息凝神弹奏，一曲跌宕雄阔的《高山流水》在风摇树柯、鸟儿回巢、异香盈袖的情境下，很是不大协调，遂选了首清丽典雅的《渔舟唱晚》，意绪聊赖地弹着。
    半晌，悠缓柔慢的音籁渐渐随风飘出窗外，瞬息无踪。水奴无端叹了口气，将琴横置床上，自语：“倘若弄雪在世，定然为我伴奏谱曲写词，现今……”很是伤感落寞，情不由主抱着被放下的琴，凄凄怆怆地弹奏《汉宫秋月》，一曲已了，愁绪未遣，相思难耐，操起《红豆曲》。正在嗟呀之际，舞觞推门而入，手端晚饭，缓缓而行。水奴搁琴摆案，笑道：“辛苦了。”舞觞回眸一笑，怪责：“瞧你说的，生分成什么样子了？”说着，放下手中东西。这是一组瓷器食案，共八碟二碗和两个食盒，外添二副竹筷、羹匙。依次盛列如下食物：咸鸭肉、豆芽、蒸虾、炒木耳、梅肉、竹笋、雪藕、兔腊。“这都是下酒菜。”舞觞一一介绍之后，掀开盒盖，分别捧到水奴面前，调皮笑笑，说：“两样各自装有樱桃渍糖酪、紫龙糕。”水奴合眼用心闻一闻，不禁喜动眉梢，赞不绝口，道：“它们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且无甚香味，但是，隐隐中不久就有耐人心脾的蕴味由内向外层层散开，好象含苞之花瓣瓣舒卷，清雅之极。食中珍品。”置于手心，细瞅半晌，方放于食案，朝她笑道：“这让我想起肉桂、石榴，虽然华表不入眼，但甘味甜美，着实令人吃惊过度。”遂夹一筷品尝，很是称心如意的样子。
    舞觞一听，由衷说着：“吃，人人会。品出人间三昧，未必人人尽能。易儿，舞觞算服了。敬你一杯酒。”遂掬起细颈瓷瓶，斟在敞口圆底青花，说：“竹叶青。”水奴卷高袖管，待小碗满酒，两手端着底坐，先呷一口，就一筷食物，才举高道：“舞觞，我们俩一同喝下这碗酒吧。”舞觞干脆利落的一饮而尽。水奴揩揩嘴角，样样尝遍，赞赏：“阔别多年，真让人刮目相看呀！”竖起大拇指。舞觞不以为意地笑笑，轻微叹口气，笑道：“能煮会烹有啥不好，既方便自己又照顾他人，一箭双雕呀！”说着，吃笑起来，言谈中，透露着风霜沧桑。水奴很是心疼地握紧她手，款款温情道：“不用怕，往后日子还有我哩。谁也不敢欺负你。有杨水奴顶着，天大的事也不怕。内心深处，因她历尽坎坷而倍觉难受，恨不能以身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