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栊令

第六卷 第3章 沿阶草(三)


    舞觞丰肌圆肩,玉肤光滑润泽,除天生丽质,保养功夫不可或缺。在水奴没有回来之际,“舞影婆娑”居的黄杨木梅雕木橱柜摆满瓶瓶罐罐,装着诸多营养品,比如腌蟹、海螺丝、藻片、辣虾、梨肉、银杏、枣圈、姜丝梅之类。平日没少用高级保肤露、天然香草养颜驻容,烟锁秦楼、凤凰于飞、胡舞桑巴舞,等等,更是天天练。自从搬回易居,水奴趣味十足地提倡道:“想吃食品,不妨另开一阁,专门放置。这样地塞满房间,很不雅观。”于是,于旁邻空出的房间精心布置,取名“天粮”,不忘本源之意。三张榻榻米大的“天粮”,四面列满柳木鹤雕矮柜,东南方向是一排排素食,西北乃荤品,中间一张几案,两个荷包团,案上錾着“宝玉——紫鹃”图画的东坡提壶,温着热酒。二人若过分投入黄梅戏剧本创作,耽误吃饭的时间,便经常跑来这儿搜索自己喜欢的食物,慢慢就着煮酒品尝。且说水奴重新扎进戏剧世界,热情甚于往常。社长佚名很是喜出望外,急忙与之签约一份五年期合同,并为之出版《杨氏父子剧本专集》,得到戏剧界和各阶层人士一致好评。一下子,财源滚滚,人气旺盛。可谓“名利双收”。水奴玩心浓厚,不似急功近利之徒,故此,闭门绝客,不复往来。日日埋头伏案,有一娇娥陪读,很是温馨。
    一日伏昼,水奴正在书斋整理打印出的稿子,装订成册,准备请佚名过来,拿去寄往黄梅戏剧团。这时,舞觞满面堆笑地领进两名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孩,神秘兮兮地望向他。水奴好奇地看着她,再仔细打量身旁站立着的男孩,见衣衫千疮百孔,浑身污泥,脸容黝黑,头发像草堆一样肮脏,一个儿稍矮的男儿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神情很是畏缩、恐惧,生怕他人欺负似地闪闪避避,枯瘦的小手紧紧握住高大男孩的胳膊。不禁很是悲天悯人地叹口气,赞许地朝舞觞睐睐眼,脚不停步地走向男孩面前,真诚由衷地蹲下,一把抱住他们,动情道:“请不用害怕慌张,以后怀素庐就是你们的家了。”他们初是战战兢兢,当踏入逍遥阁眼见华丽气派时,不由吓破胆,恨不能拔腿就跑。可是,目视水奴惊为天人的姿色之际,耳聆亲切优雅的语言后,抖怖的心渐渐平息安静,连他们也不清楚为什么这样。舞觞善解人意地扶起水奴、,先开玩笑说“夫啊”,继而,认真和悦道:“这两个孩子从今往后算是怀素庐的人了。”水奴点首称是,郎声道:“不管来自何方,都是这儿的人。”
    遂一手牵一个,拥在膝边,坐往藤椅,温和说着:“两位叫什么名字啊?可以告诉叔叔吗?”舞觞从厨房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送往书斋,硬逼他们喝下。
    饥肠辘辘的男孩互视一眼,高个儿先喝下,矮个儿方依行饮完。看来,必定兄弟无疑。水奴细细观察两人,已知落魄流浪很长时间,慈祥之情凝驻心头。只见高个儿低低道:“我叫石杰,十五。他叫石苗,十四。我们是兄弟。”石苗觉得面前的人百看不厌,两眼发呆,并无反应。石杰偷瞄他们一眼,心想:“我们哥儿俩流浪半年多,怎么从没看过这样美好的人?”石苗张大嘴巴,眼瞬不瞬地注视以为是神仙的水奴、舞觞。夫妇相继扑哧一笑,很觉得人儿可爱可逗。水奴摸摸二人头发,询问:“石杰、石苗,能否告诉我们,家住在哪儿?父母呢?”兄弟俩刹那间,表情忧郁无比。石苗噙泪抽泣,石杰咬住下唇,一会,倔强地仰起下巴,道:“哥儿俩是福建闽侯人,家被火烧光,爸、妈在里面,来不及逃……也……”眼泪叭哒叭哒滚下,鼻子堵得慌,无法说下去。石苗“哇”的一声大哭,半年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统统发泄殆尽。水奴伤感地锁眉深叹,对频频拭泪的舞觞道:“又是一出上官弄雪悲剧。”拍拍孩子的弱肩,无言默然。
    弹指间,傍晚降临。舞觞为洗净全身的石氏兄弟,带至在院宇竹亭弹琴的水奴跟前。琴音锵地止住,水奴端详二人,但见:“石杰面孔黝黑,国字脸,卧蚕眉,眼睛饱含傲气。长发理成小平头。骨骼肖似木行人特征,清秀纤巧。石苗属金,坚实端正。给人非常聪明伶俐的感觉。观二人气质,超标卓然,绝不等闲于平常人家儿郎。水奴道声”坐“。二人依言,并肩坐下,目不转睛注视他。舞觞把晚饭摆到这儿,笑说:”石杰、石苗,咱们一边吃一边谈话。“盛了满满两碗饭端予兄弟俩。
    石苗从一开始就喜欢上美丽大方的恩人,很是天真地问:“我和哥哥以后是不是可以住在这儿,不再流落街头了?”眼睛眨巴眨巴,很逗的样子。石杰瞪了眼弟弟,训斥:“不准胡说八道!”话虽如此,内心底深深盼望住在环境幽美的怀素庐,故尔,满腹心思不知不觉写在脸上。水奴忆起往昔,在父亲肩头戏耍的顽童光阴,不由自主笑了笑,想:“淘气包尔今长大成人,而且作父亲了,实在岁月如歌,充满激情呀。青春一去不返,将垂垂老矣!不过,这样也好,缺乏生老病死的人生,很是没有意思呢。”握住舞觞的纤指,脉脉含情地喊了声“妻啊”,舞觞心领神会,意绪恬静,一改以往之浮躁,柔情似水无比。启齿道:“夫啊,我们的怀素庐多么温馨啊!”水奴“嗯”一下,很是认真道:“石杰、石苗,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们的家,我和阿姨是你们最最亲的亲人。”兄弟俩的喜过望。石杰含蓄一笑,心想:“终于有一个可以安心落户的地方。”回思坎坷颠簸的流浪经历,酸辛苦辣顷刻间甜蜜美好起来。觉得香喷喷的白米饭和一张暖烘烘的床,乃世上幸福快乐之事。
    不禁由衷感谢父母冥冥中的保护。得知能够留下的石苗雀跃欢呼、兴奋激动,大叫:“有家啦、有家啦!”舞觞眼瞧两个小男孩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不禁母性之爱复苏,感叹:“可怜父母心,我想,他们的爸妈肯定非常高兴孩子安稳下来。”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祥和温柔。水奴一会望望孩子,一会瞅瞅舞觞,笑笑,左思:“给孤儿温暖舒适的家庭,是很有必要的。”右忖:“小觞较五年前成熟、贤惠,很有悲天悯人、善良包容的心肠。”觉得很是快慰喜悦,多喝了几杯温酒。舞觞酷爱调酒————巴黎之春,忙完一天家务后,总要调上一大杯闲饮。这时,一边喝一边哄石氏兄弟吃饭。晚餐乃地道中国菜,一盘狮子头、陶皿煨汤,材料由枸杞、花生、木耳、肉组成。一碟春笋炒蛋、一碗豆腐皮、一盘糖酿杨梅。用江西景德镇陶壶熬碧粳米,味道非常纯正鲜美,色泽绿荧荧、油亮亮,煞为悦目。
    石氏兄弟狼吞虎咽,一连吃下好几大碗,桌上菜肴风卷残云般毫不留迹。水奴笑嘻嘻看着他们,吩咐舞觞烹一小锅荷花查放,待饭后消食化腻。自己匆匆忙忙扒半碗鸭肉粥,是舞觞特别放在微波炉,慢慢熬熟。她喝完调酒后,略微品尝些煨汤作料,也就饱了。收拾好杯碗后,将茶端上台面,为每个人斟一盖碗。石氏兄弟咂嘴吐舌,感到这顿饭有史以来最美味无比,且主人貌美心善,才艺双绝,觉得有幸碰上很是幸运。石杰尤其临忆起早年父亲所教,不禁想:“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叔叔、阿姨没有详细过问我们身世,可是,爸爸讲了,为人一世,首先得做一个忠厚老实人,然后求学问。虽然家门不幸,但是,小杰比可忘记先父遗训。”这么一想,遂开口道:“叔叔、阿姨,请容我相告石杰、石苗身世。在这儿,感谢二位关怀、照顾,不让兄弟二人流落街头。”说着,拉起石苗,跪在地上。石苗很是懂事晓理,跟着兄长行礼。舞觞笑容和悦地抱着他们,按在竹椅,一声不吭凝视水奴。水奴默然点首,笑想:“总算自报家门。我猜得果然没错。”各位看官,且听石杰一一道来:“祖上原靠种植橄榄为生,到得爷爷这代,出了一名大学生,即我父亲,石玉才。父亲一个文学系学生,却很有经商头脑,用一百钱摆起橄榄贩卖摊位,一直发展到四家店面。虽然日子不很富裕,但属于小康生活。母亲唐氏是江苏艺术学院毕业,江南人,曾在白花剧团演戏,结识先父后,便走出越剧坛,下嫁石家,相夫教子。我和弟弟从小在浓厚的古典文化氛围的家庭中长大,比其他孩子早识书达礼,会摆弄一两样乐器,玩玩文字游戏,不在话下。可是……
    “谁也料不到,石宅无缘无故一场大火生起,先父先母双双葬身火海。微薄产业被叔叔、婶婶占为己有,怕我们引惹事端,极力驱赶。所幸,爷爷、奶奶两年前阖然长逝,如果目睹此幕,将会多么难过?而事情本身又是令人震聩!亲戚胆小,怕惹是生非,殃及自身,全部缄口默言,任由挨饥冻饿。无奈,我们背井离乡,到处讨饭糊口。哪怕再苦再累,依旧铭记先父先母遗训,老老实实做人,平平淡淡生活。
    何况,天无绝人之路,总相信有出头一天。”
    言语清丽隽秀,声音柔婉悦耳。著蓝衬衫、黑牛仔裤,穿一双帆布鞋,极富青春魄力。其貌虽不扬,但男儿气概,显露无遗。相形之下,俊美白皙的石苗,多了层淡淡脂粉味,很有富家公子派头。那身长袖白衫、鹅黄七分裤、交叉粗带凉鞋,把未消稚气衬托得淋漓尽致。诚所谓龙生九种,各各不同。
    水奴、舞觞认真听完这段简单明快的叙述,百感交集,思绪纷杂。舞觞抹抹泪水,吸吸鼻子,二话不说,把孩子拥入怀中。想着露宿街头的他们,心疼得无法呼吸。水奴心中凄楚无比,思忖:“我的弄雪何尝不是如此?可见,人间悲喜剧从来循环往复,不断重演。叫人无理可辩,无话可说。”沉浸往事,不堪自拔。石杰讲完后,很是如释重负,整个人一下松垮,孰料,忍不住掉下几滴大大泪珠。
    石苗在兄长叙述过程中,已哭得肝肠寸断,泪眼模糊。
    月爬屋檐,华灯初亮。院宇飘扬幽幽清清的琴声。那是石苗在弹奏,独弦在他手中,千变万化,灵性无比。石杰展开歌喉,唱了一首又一首越剧名曲选段。舞觞拨琵琶,水奴吹南笛。一片清辉笼罩这幅雅趣之图。竹桌杯盘凌乱,茶香淡淡。压下不表。
    话说石氏兄弟无忧无虑住在怀素庐,很是如鱼得水,其乐陶陶。一天,石苗在花市购买了一盆石榴,托黄包车运回草舍。敬献水奴、舞觞,甜甜笑道:“叔叔、阿姨,请收下。”他们很是欢喜愉悦地移往院宇,并夸奖他乖巧懂事。石杰看在眼里,一语不发地站立一旁,待二人走远,方责怪道:“小苗,钱是叔叔给的,怎么可以大手花掉?知道吗?一分一厘来之不易,这种做法,跟强盗有何分别?”语气甚为严厉。石苗委屈地低首服罪,支支吾吾道:“我见他们爱花呀草呀,才去花市买的。”神情极为可怜兮兮。
    石杰不忍再责备,“唉”了声,牵起他的手,说:“记住,不准犯相同错误。走,帮阿姨煮饭、切菜。等会儿,还要在石头轩学习文化知识哩。”石苗睁着一双俊眼,崇拜无比地望着兄长,笑模笑样地跟上。躲在廊柱后面的水奴,笑盈盈地将这幕尽收眼底,琢磨:“石杰真懂事明理,聪明勤奋又上进,好孩子。可是,石苗就显得滑头狡诈,极不老实。唉,哥儿俩性格相差十万八千里呀!”很是深思熟虑的样子。转身走向书斋工作。负责教育石氏兄弟,是水奴应尽职务。经过三周时间的观察,发现石杰耿直善良,品行绝俗,一等聪敏,不论天文地理、易经医术、经农兵法,样样皆晓,一学即通。精谙音律的石苗,在文学、交际方面很有造诣。且擅于察言观色,适宜服务、公关、文员等行业,以及专职谱曲、填词。在这方面,石杰无疑略逊一筹。
    按照舞觞的说法,哥儿俩各有千秋,平分秋色。石头轩乃休息兼娱乐场所,三扇斗虫图屏风隔开卧房和书室。极为朴素、古静。正符合他们自小受艺术陶冶而喜清雅的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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