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栊令

    逍遥阁灯火灿烂，光辉耀眼。夜凉如水，阵阵尖雨飘飘潇潇，风势稍减。书案上，两套多丽美容笔和三箱四瓶装的大溪地诺果汁、一把千年古锁、一枚螭龙玉佩以及清朝康熙年间的黄杨木雕柳笔筒与一支价值昂贵的暖玉短笛。陈列货物均为佚名所赠。现任黄梅戏剧团团长和出版社社长的他，经济路上很是一帆风顺、春风得意，令众多同行称羡、嫉妒。水奴项上圈着一条墨绿色呢绒围脖，很是清雅温俊之致。漫不经心地巡一遍桌案物品，目视佚名，笑嘻嘻道：“兄弟该不是平白无故地送给易儿东西吧？”神情几度调侃顽皮，让人觉得涉世未深，天真单纯，浪漫无邪。
    佚名朝他挪近铺有蒲包的藤椅，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易儿，凭我们多年交情，难道你忍心放手不管吗？出版社靠我一人支撑非常吃力，剧团又事务繁琐，抽不开身。我现在恨不能变出两个身体。”很是焦虑，情绪激动。酒杯在冷空气侵袭下，冰冷无比。一暴躁，扯下丝巾，脱掉皮手套，一件米色大衣搭在椅背。开领羊毛衣陪衬银皮裤，显得越发文质彬彬。一双米色长筒靴穿于脚上，同时散发出青春气息，极为潇洒大方。他满怀期待地凝神注视水奴，呼吸急促，一绺发丝落在秀气白皙的前额，顾不得拨开，只拿眼紧盯对方。小杰站在水奴左旁，饶有兴致欣赏佚名那紧张兮兮、惊慌不安的神情，心想：“水奴哥肯定不答应。自由散漫、吊儿郎当的怀素庐生活，总比忙碌紧迫的商业活动理想。”一边望向水奴。水奴把玩着暖玉短笛，触摸之中温热如火，霎时书斋好似夏季，严寒消失无踪。夹杂馨香，泌人心脾。启齿道：“奇货可居。”吩咐小杰：“把一幅明朝佚名的《水阁会棋图轴》和丰子恺的一套精致画册送给司马叔叔。”小杰强忍笑意，依言而行。佚名闻听“佚名”二字，不由笑笑，想：“易儿实在调皮。”但也无法，好脾气道：“画又不能当饭吃，权充附庸风雅。实不相瞒，现在很多有学之士争先恐后巨资抢购古董，仅仅摆设，真正做到欣赏识货，寥寥无几。我司马佚名既属庸才，自然实言相告，没有什么羞耻的。”一番坦诚言辞让小杰心生好感，暗暗佩服：“如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见，怪不得大哥不排斥他。”水奴很是百无聊赖地放下玉笛，仍然嬉笑着：“兄长若不喜欢古董，也罢，怀素庐收藏的物品不入世人之眼，比如青花瓷、苏州织布、玉泉水、希腊雕像、珊瑚、茶具、药草、字画、琴等等，实在换不了几个钱，还不如踏踏实实工作要紧，再换回一箩筐高深奥妙的处世原则，岂不美妙。不过，好兄长，易儿仿佛温室小花，无风吹日晒雨淋，生命力极为脆弱，比不得你，拥有番薯一样坚忍不拔、顽强拼搏的精气。所以——”淘气地拱拱手，道：“请高抬贵手，饶了易儿吧。日后倘偶然间获得稀奇玩物，定当第一个奉送给司马兄长。”佚名看此光景，惟有叹息重重，忖度：“虽然知道会有这种结局，为何我还迟迟不觉悟呢？易儿性情疏懒，无心志仕，且对经济之道兴趣缺缺，是一等一清心寡欲、淡泊名利者，我又何苦相逼？”这么三番思虑，无语默然。
    水奴亲自斟满一盅温酒，呈上，道：“好兄长，易儿懒管琐事，你亦清楚。其实，你完全有能力连任数职，假若吃不消，不妨干脆利落推掉一些虚浮头衔，落得轻松。何苦越陷越深，无以自拔。依我之见，不当团长也罢，继续包出版社事务。眼看当代黄梅戏经典剧作冷门之极，你为什么不费点心思，努力提高整体素质？再则，世界随时随地都在风云变化中，拿最近几年讲，疾病、气温、战乱、经济、温饱等频出状况，世事无常冷暖，你也不是不知道。
    历史不断重演，你爱读史实，翻一翻，自然晓得。“吩咐小杰收下桌上礼品，笑说：”无事一身轻。我杨水奴闲人也，不管窗外流年度。“很是春光灿烂的样子。一身白衣白裤，仿若世外仙子。佚名闻听此言，一发无语，支吾几句，讪讪告辞。水奴亦不远送，笑云”祝君好运“，立在门口，目视对方，直至无踪。小杰关上格子门，整理书桌上的酒杯，一面疑惑道：”大哥，原来求人办事得带礼品呀？“水奴笑瞅他，道：”礼多人不怪。西晋石崇靠金钱攀权附贵，风靡全国，群臣称羡不已。虽然，最后死于非命，但也表明，古往今来人情一致呀。“小杰”哦“地一声，低首想想，半晌，抬头无奈道：”我还是不明白。“水奴莞然一笑，摸摸他的脖颈，轻描淡写着：”不要紧，一切顺其自然吧。“继尔，好象想起什么事，拍手说：”你把佚名送的多丽美容笔、药汁分别送给二位阿姨，转而将笔筒、玉笛送到爷爷处，就说佚名馈赠。“思索一会，笑向他道：”麻烦你现在告诉阿姨，准备一下附子行装。你明日一早拿去邮寄，顺便连同螭龙玉佩一并附上。这枚玉佩不仅冬暖夏凉，且辟邪镇魔，很有强身健体作用。附子体弱，最合适不过。“言下，很是担忧。
    小杰善解人意地点首称是，立即前去办理。一宿无话。
    闽侯风景秀丽，依山傍水，空气清新怡人。民俗质朴。徜徉于天地，宁静安详，远别于喧嚣城市。此地盛产芬芳四溢的茉莉花，放眼望去，茶林遍野。且说附子住在齐天山庄，接受鑫秋传统的医术，配合内力进行系统有序的疗法。齐天山庄小巧玲珑，树木环绕，近靠一片果园，远瞰茶林，四季清香弥漫。澳大利亚谢菲尔德进口的墙砖装饰这幢美观大方、诗意无比的传统民宅，显得很是不可思议，极为失调。
    一道拱形铁闸门爬满枯萎的攀缘植物。双龙戏珠锁环在阵阵烈风中铿锵作响。坐在大门两旁的青田石雕狮，乃专门从杭州运来。方圆百里尽属金氏产业，在闽侯算得上名门望族。且说附子跟随鑫秋住进山庄，见庄内人烟稀少，惟有一个爱玩的女主人、女佣，以及还在上大学的独生子。房间设备全是竹制品，包括家具。一踏进去，丝丝凉意冷透肺腑。附子觉得浑身不适，心想：“怀素庐冬暖夏凉，庭院四季如春，后院鲜花烂漫，池塘绿波潋滟，比不得齐天山庄清冷。”不过，打量四周，暗思：“我虽不喜这儿寒冷，却独爱环境幽静，无车马人喧。想我杨附子本无名无姓，自从住进怀素庐，方有正式名讳，也算天怜厚顾。无论顽疾能否治好，一生无怨无悔了。”每虑及此，不禁潸然落泪，忧伤满怀。
    鑫秋叫夫人启用封闭良久的中古壁炉，烘暖专门为附子准备的卧房。有考虑到她初来乍到，诸事不便，打电话让独子暂时请假二周，回家照顾、做伴。此时，他们围坐客厅，女佣金妹上沏四杯茉莉花茶，先请附子，温和道：“妹妹是客，请喝。”一口流利标准的福州话，嗓音清晰，容貌端正，年龄大约四十五岁，本土气质。附子大大方方地接过，道声“谢谢”。一面不失礼节地端详夫人闵浩弟与其子川野。诚如她所见，整整小丈夫十一岁的浩弟，神采风流，富态十足。肌肤黝黑。浓眉大眼、直筒鼻梁，同字脸型。理一头碎碎发。因了保养恰当，足足年轻十个数。精力充沛的她，一生爱的是喝酒、抽烟、玩麻将，常常戴上安全帽飙车去伙伴家尽情耍乐，大小家务全部丢给女佣处理。其子川野大二学生，廿一。很是魁梧壮实，高大稳重。一顶黑色鸭舌帽不分季节地扣在小平头。肤色承袭母亲，性情爽朗，喜欢运动。一张鹅蛋脸，剑眉凤眼，龙鼻弓唇，福相之极。附子低首喝茶，心忖：“这家人怪异之极。既不似书香门第，亦不像商贾世家，更不肖农家子民。总之，奇特‘二字恰能概括。”沉思之际，忽听鑫秋慢吞吞道：“妹妹，我实话对你说，你的病有治。一周疗理一次，然后，静静休养。期间，金妹帮忙熬药，川野陪你做康复运动，直到病完全痊愈为止。”将茶杯放回翠滢滢的竹桌，道：“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练功打坐，很少受外界干扰，所以，一应日常生活所需，阿姨定为你安排妥当。你只要放宽心住下。”附子认真倾听，乖乖点首，心内很是紧张。鑫秋瞅她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治不好你，杨老弟、易儿不会放过我的。看得出来，他们很重视你。”附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幸福舒适之感偷偷流注心房。突然间感到不害怕恐慌。不禁思量：“他是爷爷、叔叔的拜把好兄弟，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肯定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且不说她的想法。川野不知悄悄打量了对方几遍，最后，低声向浩弟道：“妈，我对附子颇有好感。怀素庐的佳人果然不同凡响。”浩弟笑笑，狠狠捏他一把脸蛋，道：“不正经的东西，讨你父亲一顿好打！人家小姑娘是来山庄求医问药。瞧瞧你那轻浮相，学学杨叔叔为人吧。”啐地笑开。川野摸摸滚烫的脸皮，咧嘴一笑，低低道：“好妈妈，别作弄你儿子了，随口说说嘛。”二人并排，中间隔着几案。附子与鑫秋一行。各分左右。最前面摆设着齐天大圣孙悟空香位。只见佛灯荧荧，青花瓷立于两旁，盛满清水。附子抬眼望去，不由忖度：“金叔叔和爷爷习惯一致，从不陈列佛像，向来一杯茶或一炉香，代表心香一片。怪道山庄叫齐天‘，原来如此啊！”仔细欣赏莲花宝座上的牌子，见是一块沉香木，刻着“齐天大圣孙悟空”七字，苏体。回忆银髯公让读的《西游记》，情不自禁的喜欢这位有仁有义的美猴王。觉得世间人理应该学习此涵养修为。
    窗外夜幕沉沉，寒风凄凄。听着风声，附子感到与在怀素庐的大不相同，很是讶异：“为何差别那么大？闽侯的风格外的具有席卷云海、摧枯拉朽之势，怀素庐的风温和宁静。”转念又想：“比起山庄，我更怀念欢喜那儿的诗情画意，美妙绝伦。”思家之绪浓浓，缕缕蔓绕柔肠。鑫秋吩咐金妹开饭，各个人起身。浩弟热情洋溢地挽着附子，笑说：“咱们家老头子是素，我们不论荤素，附子想必也一样吧。”附子羞涩地“唔”一声，任由她牵着。走出客厅，经过种植药草的温室，拐进花房，直穿狭窄细长的用胶木板作成的走廊，推开贴有对联的竹门，顿觉豁然开朗，双眼一亮。
    只见两盏日光灯吊在橡木铺排的天花板。一张长条竹桌洁净油绿，色泽优雅。四只竹椅垫有蒲包。
    浩弟介绍道：“附子，这儿是饭厅，屋里的角角落落不留什物，只有桌椅，供用餐。”偷偷指着鑫秋，附耳笑道：“老爷子爱简单干净，不准我们乱买东西，说浪费累赘。”附子颇以为然地点点头，轻言细语：“还是这理儿。凡事不可过度，需知足安乐。饭厅本是用餐场所，方便即可。况且，人间至味莫过于一碗安乐饭，金叔叔果然不同常人。”一席话令浩弟心下诧异，想：“年纪小小，一语惊人。”不禁从上到下地扫视一番，啧啧称奇：“这话出自一把年纪的老人之口，倒不怎样，她才十二岁光景，竟如此————”很是敬服。跟在后面的川野听到这句话，也不由睁大双眼，动了动唇皮，又欲语还休。搔搔头，勾住鑫秋肩膀，压低音量道：“老爹，感谢你带来我的未来妻子。”鑫秋平淡一笑，瞥了下川野，道：“顺其自然。”四人坐下，附子与浩弟一排，川野和鑫秋一排。金妹呈上饭菜，退了下去。附子发现鑫秋面前，仅仅一碟萝卜、一碟白菜。笑想：“萝卜遍体澄亮，可谓金童，白菜洁白如玉，是为玉女。这一顿，金童玉女双双下凡尘点化隐士，功德无量。”晚上菜肴很是丰富，显是因附子缘故。席间，浩弟不断劝菜，川野因有那份心愿，较先前诚恳老实，忙着埋头剥虾、捡鱼刺、舀汤……不亦乐乎的样子。附子过意不去，坚决自己动手，说：“承蒙阿姨、大哥疼惜，感激不尽，如此热情赐饭，理当高兴，但是，附子自幼离乡背井，流落民间，尝遍天下苦痛滋味，自从被爷爷带到怀素庐后，才算安安稳稳过上幸福日子。”讲到这儿，叹息连连，而后，道：“附子衷心感谢上苍厚爱，内心不免惶惑，恐福少命薄，众人之爱实是折杀，承受不住。”说着，忍不住阵阵掉泪。
    饭厅寂然无声。浩弟拭泪不已，心想：“苦命的孩子。难怪这么懂事。”愈发疼惜冰雪聪明的附子。川野暗下决心，非她莫娶，原本不是很当真的誓言，在一番坦语后，严肃认真无比。咕哝一声，夹了块鸡翅在她碗中，道：“味道挺棒的，尝尝。”脸胀成猪肝色，心头小鹿乱撞。甚觉意外，思忖：“我怎么了？竟然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女生一见钟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另一方面，极为无可奈何，想：“情缘前定，一切顺其自然吧。”很是沾沾自喜，情不自禁夸口道：“今晚饭菜非常美味。好极！好极！”鑫秋笑望他一眼，摇摇头，继续吃饭。
    浩弟嗤地笑了，啐道：“没正经！傻儿子！”心里挺是快活，私下琢磨：“如果让附子做我们家媳妇，确实不错。这孩子善良正直，配野儿，可惜了点。但是，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是选定附子了。赶明儿，跟银髯公、易儿商量、商量。”计划头头是道，十足周详。心思敏捷细腻的附子羞红脸颊，缓缓看了看川野，忙伏下头，一刻芳心跳动不已，着真柔肠千旋、情丝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