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脆

高二开学一个星期之后，她才转学过来。落落大方地在讲台上作自我介绍。有人问她为何从阳明一中转过来，毕竟是和历辉都是一级的重点中学，不相伯仲。这样大费周章地转来，不见得有多好。还要时间来适应，对于紧张的高二来说，会是很痛苦的事。
    当时她的回答让全班甚至是老师都意外。
    “因为这是我母亲的母校，也是她初恋的地方。我的父亲就是在这里遇到的她，他们是同学。我父亲追了我母亲十几年才娶到她。所以，我想来看看，没有别的不良企图。”片刻震惊后，有零星掌声传来。很快，汇成一片，大家不禁羡慕起她父母的爱情。
    真是天真的小姑娘，是冷涵冽那时的想法。历辉素来学风严谨，课业繁重，怎么还会有相恋的桥段。更何况，学校严禁早恋。
    怕是她编的故事吧。也算是机灵。
    自从期中考后，方念倾的名字大抵是全校有名了。萧湛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她的家境优渥，父亲方庭是市内有名的企业家。据说，家教甚严，来自她的母亲。
    亦从她的口中说起她的母亲。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在语文课上。讲到当代诗词，老师将顾城和北岛的诗混为一谈。冷涵冽听出来，但没有出声。本来这种事说过就罢，没人会在意。可是方念倾偏偏不放过，站起来开始理论。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两句是北岛的诗。我母亲说过，总有人搞错。”这样的直接，不留情面，老师的脸上不太好看了。
    “咳咳，是么？可我一直记得是顾城的，会不会是你母亲搞错了？”
    “我妈妈不会记错的，她差不多天天看......”
    老师的眼睛眯起来，有询问的意味，“哦，那你母亲是干什么的？是学者，老师？”
    方念倾说话时，表情明朗直接。“她不干什么，她是家庭主妇。”
    下面有人笑出声来，但她丝毫没有任何的不快。最后老师招招手让她坐下，说是回去再看看之类的。可是第二天语文课上，方念倾将一本诗集放在了讲台上，翻到了那句诗的那一页，语文老师终于承认自己的失误。
    冷涵冽去方念倾家是个意外。他要借的书，图书馆一直找不到。而她家有很多的书，方念倾不知是如何知道的，竟主动约了他。
    是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两人放学后便乘公车一起回去。谈不上是很好的朋友，也没有过多的接触，只是那场考试之后，两人的名字总是被放在一起被无数人谈起。
    冷涵冽是欣赏她的，除却成绩之外，她写得一手的好字和文章。经常拿来当作范文。并且性格大气爽朗，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扭捏。虽然不熟，但是相处起来却没有苦难。
    家里很静，像是没有人。
    冷涵冽被带着穿过大厅，向书房走去。她做了噤声的手势，小声说母亲喜静，不喜欢太吵。直到进了书房，关了门，才正常说话。书房里没人，静谧如另一个世界。冷涵冽惊诧于藏书之多，这么多的书，居然有耐心一本本读下来。几乎什么书都有，经济管理，各国文学，古典诗词，也有医学旅游之类的。还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考研数学书。
    “我母亲嫁给我父亲时，据说是拎了三大箱的书过来当嫁妆，啧啧，真有个性。”方念倾很是感慨。
    冷涵冽好奇，“阿姨到底是干什么的？”
    “就是家庭主妇啊。以前么，不清楚，她从来不说，我爸也不说。也是啊，没嫁之前总有工作吧？”
    书找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敲门。是保姆进来送水果，“太太让我来送水果，还有太太说，请同学留下来吃晚饭。”冷涵冽刚想拒绝，方念倾便一脸愤愤不平地看着我。“我妈一向不喜欢家里有外人的，看来她很喜欢你啊......”但是冷涵冽却有说不出的感觉，他还没想明白方念倾的母亲是怎么知道家里来了人的。
    冷涵冽随手拿起一本书翻阅，一张信笺掉了出来。那上面的字，竟和那本书上的一模一样，挥洒自如，纵横捭阖——爱后余生里，唯有沉默，连同软弱，是时光深处的琥珀。
    方念倾凑过去，“哦，那是妈妈写的。”冷涵冽愣在那里，有一种预感呼之欲出。父亲一直有联络的那个人是念倾的母亲，他们的关系不一般。或许，他们曾经相爱过。
    看似矛盾的表象之后，必有隐情。
    她在庭院修剪花草，念倾叫了一声“妈妈”。她只是顿了一下，偏过头来，看到的只有侧脸。冷涵冽在那一刻只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和家里相册里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也是这样的侧脸，连冷淡疏离的气质都如出一辙。
    “好，很快就开饭了。涵冽，你父亲近来可好？”
    “还好......”冷涵冽已经镇定下来，他什么也不奇怪了。这样寻常地问起他的父亲，像是多年的朋友。
    “妈妈，你认识冷涵冽的父亲？”
    “是啊，我们有些时间没见了。我已经打过电话给他，说你会在这里吃晚饭。”她这才转过身来，手里的盆栽已经修剪完毕。她的目光望过来，无悲无喜的眼神，细细打量着我。“你长这么大了......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你叫我姑姑就好。”
    “姑姑。”冷涵冽叫了一声。方念倾在一旁询问地看着他，其实他比任何人更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个男孩是在吃饭前一刻出现的，叫方靖。是方念倾的弟弟，小她三岁。
    冷涵冽渐渐成了方念倾家的常客，有时还跟着拖油瓶萧湛。反正萧湛是有名的脸皮厚，那次得知好友要去做客，便软磨硬泡，死活跟了来。
    三个人越走越近，渐渐熟识。
    同时也知道，姑姑莫宛桢看起来冰冷，却是很温柔的一位母亲，也很好相处。只是有些事依然是谜，时间太久，当事人都不愿再提。
    冷涵冽问过父亲，得到的回复很官方。他们相识多年，且念倾的母亲是父亲公司的最大股东。两人一直有往来，只是他并不知晓。
    有些事避而不谈，像是死者的入土为安，不应惊扰。那天，冷涵冽带着念倾去家里，给她看了那张照片。时间定格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照片上的女孩子只是侧脸，扎个简单的马尾。看来是偷偷拍的。背后有字，宛宛于绍兴会稽山。大概是高中的春游。
    属于姑姑莫宛桢的照片，仅此一张。但相册里的另一个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这是我大伯，冷少倾。”
    冷涵冽和他有几分相像。照片里的少年干净沉着，眉目含笑，目光淡淡地望过来。方念倾看着，有点不敢相信，“我见过他，我母亲有他的照片。”冷涵冽突然觉得自己正逼近了一座古老的墓地，里面埋葬多年的故事就要重见天日了。
    他也不敢相信，但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念倾的声音“那张照片......也是侧脸”。
    两人在瞬间明白过来，原来故事的主角是他们。
    “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曾经的恋人，初恋？暗恋？”冷涵冽猜测着种种可能。
    “可是，我妈妈的初恋不是我父亲么？”
    突然有另一个声音传来，“他们不是恋人，他们是夫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冷少言，涵冽的父亲。
    “看来，有些事是要让你们知道了，免得胡乱揣测。”
    可怜方念倾在听到“他们是夫妻”这句话后，整个人石化在当场。冷少言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下去，“宛桢是我大嫂，我哥少倾去世之后，她才嫁的方庭。”
    念倾似是想到了什么，“少倾......少倾，念倾......我的名字......”她突然不敢说下去。冷涵冽也明白了，念倾念倾，不就是纪念死去的大伯冷少倾。
    “是的，你或许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你父亲取的。”又是一记响雷。
    “他们三个是高中同学，也是朋友。宛桢姐喜欢的是我哥，当然我哥也是喜欢她的......”那段往事隔了这么久，依然清晰如昨。从少年时代的相遇，爱恋到不得已的分开，拒绝，一度曾大洋相隔，又到后来的归来，结婚，最后的生死分离。
    中间那些人事，从情敌到商场上的对手。多年的朋友，有沉沦有觉悟，有算计也有坚守。唯一不变的，便是莫宛桢和冷少倾的感情了。彼此深爱，可是那样纯粹的爱，却令两人只能相望不能靠近。
    或许感情越是深厚，越是不愿有半分的瑕疵。
    “我不相信，那件事......我父亲会趁人之危？他那么爱我母亲，一定不会这么做。”
    “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方庭却让我哥误会，宛桢姐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想将你母亲抢过来。”
    方念倾不解，“这怎么会？在少倾大伯回来之前，我父亲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的。”冷涵冽也有点不信。
    “或许是朋友做久了，成了一种习惯。直到你母亲嫁了人，他才发现他是喜欢她的。”
    只是晚了。
    总是要等到失去之后，才能了然自己的内心珍藏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人和事。年少，最大的悲哀便是连自己都忽略了那一抹薄如蝉翼的感情。以为不过是一时。
    冷涵冽笑笑，有点无奈，“后来呢是不是少倾大伯真的误会了姑姑，要和她离婚？”
    “怎么会呢？我哥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宛桢姐，就算真的出了那样的事，也不会怪她。他要怪的只是他自己......这是他和欧阳的恩怨，却把她拉了进来......只是宛桢姐，愧于面对我哥，她提出了离婚，并且离开了。”
    后来的事，是众所周知的。她离开了，又回来。当时内忧外患，是她力挽狂澜。并且借了方庭的手，牵制欧阳。也意味着，两人的决裂。
    “当时无路可走。宛桢姐无法接受你父亲的心意，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做个了断。”
    “是不是大伯临终前，将姑姑托付给方伯父？”
    “是啊，我哥要宛桢姐好好活着。结婚生子，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
    方念倾的脸上有悲切的意味，“所以，我母亲才嫁给我父亲，其实她心里爱着的是另一个男人？”
    冷少言摇摇头，“事情还没有结束。我哥离开后，宛桢姐无法释怀。其实，他们结婚后相处得并不好，都是不善表达的人，感情又内敛。她自责不是一个好妻子，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那时，她开始酗酒。”
    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姑姑是这样干净温和的人。冷涵冽只觉得难过，而方念倾的眼里满是泪。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胃几度出血，可是酒又戒不掉。我没有办法，是方庭帮了我。他见了宛桢姐，二话不说就一巴掌甩了过去......就是在这间书房，她被困在这里戒酒。六个月，每天什么也不干，除了发呆就是昏沉，她就没有出过这房子......那天她对我说，她希望这辈子就在这里看书写字，不问任何事。”
    “那我母亲后来为什么又嫁了？”
    “当然是因为你父亲。他来看宛桢姐的路上，出了车祸。很严重。你父亲拖着不肯做手术，为了看宛桢姐一眼，怕到时出不来了。我以为他会再次求婚，但是没有。他只是说希望你母亲能记得他，像记得少倾一样地记着他。当时宛桢姐就答应他，如果他好好地出来，就结婚。幸亏你父亲没事，不然你母亲就活不了了。”
    人怎么能一而再地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莫宛桢在感情上从来不是坚强的人。
    “念倾，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父亲本来不愿让你生下来，你母亲的身体太差，会有危险。可是一个不愿生，一个偏要生......你母亲躲了你父亲半年，后来见面，你父亲胡子拉碴，你母亲挺着个肚子，两人抱在一起哭，哭完了就笑，又哭......”
    后来又有了另一个孩子，方靖。
    方念倾想像着那种场面，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记得，有时那两人起了争执，母亲不说话了，父亲就会连忙求饶。他们偷偷躲着看，边看边笑。
    冷少言走了后，书房里就剩他们两个。
    “我一直不知道，我以为妈妈的初恋就是我父亲......”冷涵冽看着方念倾，想着怎样安慰，可又不知如何说起。
    方念倾突然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我是个笨蛋，我还大费周章地转到历辉来，原来根本不是这样的......”冷涵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乱了，这样的场景此生是第一次。他突然怕她说出什么要转回去之类的话来。怎么可以呢？突然的出现，把别人的生活搅乱之后，再突然的离开。
    “你说，我母亲...到底...有...没有爱过...我父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爱过，当然爱过啊。”冷涵冽拍拍她的背，看到自己的衣服湿了一片。
    年少时的爱，苍茫半生，回望如故，一生只有一次。而陪伴我们走下去的爱，是贫贱糟粕，富贵荣华都不离不弃的情意。甘愿此生平淡，细水长流。
    有一句话，怕不说就晚了。
    “呐，念倾。”
    “嗯？”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