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地在一片耀眼的闪光中摇晃,花橘不知道这样描述对不对,雷电像火蛇般窜动在她身边,她想这不可能是真的,但舱门打开,船长在外面大声宣布,他们正冒险穿越雷电区域,这是甩开追兵的最佳途径。
没有比这更发疯的事了,花橘忍不住惨叫,一条雷电钻进她的衣服,感觉像是被烫了一下或者说一个亲密的抚摸,然后它消失,有更多闪亮的雷光出现,连从权也变得闪闪发光,她吓坏了,这是怎么了?
从权不像是第一次穿越雷区,他很镇静,简单地安慰花橘说危险不大,那些雷电和一般的雷电不太一样,传说它们有灵性。说完之后他立刻后悔,因为不是说故事的恰当时机,而且花橘的好奇心又恢复了,她开口问他那些雾是怎么回事。
其实那是雷电爆发产生的无用烟气,从权想照实回答,至少他看到的就是如此,但花橘的表情充满向往以及一种惹人同情的渴望,他只能选择较浪漫的回答,说那是雷区最迷人的部分,如果他们有机会从一开始就眺望雷区,会发现那里不仅有火树银花般绚烂的雷电,还被一层朦胧的浓雾包围。
这回答令花橘安心不少,看周围的景象顿觉顺眼许多,她甚至开始欣赏千变万化的雷电造型,它们看来很相似,实际并无重复,而且它们真的无害,就算钻到衣服下面,引起的也只是令人愉快的感觉。
不久花橘主动提出到甲板上去,她的理由倒很充分,既然没有暴风雨威胁,雷电又不伤人,他们睡不着,难道不该去吹吹新鲜海风吗?
从权努力不让自己被说服,他有预感,去甲板不是好选择。
但是花橘态度诚恳,也就是说她死不放弃,于是他们争论起来,甲板上工作的人听着觉得有趣,很快相关的八卦消息传遍全船。一半人都相信从权会像传闻中一样冷酷到底,但船长和另一些结婚人士则认为他会屈服,原因嘛……他们才不会承认爱和欲望会妨碍智力,只说花橘的要求完全正当。
结果花橘和从权在结婚人士和未婚人士争执得最激烈的时候上到甲板来,在雷电的映照下,他们就像突然降临在男校野餐会里那么突兀,一注意他们,大家都不说话了,然后已婚男士开始大笑,一直笑到从权对船长建议继续工作。
花橘也终于明白从权的顾虑,想要在这条船上获得一点隐私,实在太难了,他们的存在就像怪兽一样诱人,一开始他们被当成私奔的情侣——虽然有一半人不信从权会诱拐一个姿色不如自己的小女孩——就够让人好奇了,接着从权的真实身份暴露,偏偏她的还没有,天哪,她真想站到船头向天空大叫,她是传奇的源领主的亲戚!应该得到和从权一样的关注和重视!
“别犯傻了,花橘,在这里,我是他们眼里的自己人,你不是。”从权毫不留情地看穿她的心思,阻止她作出丢脸的事。
“可星若大人是很传奇,没有人能比得过他啊。”花橘的眼神变得好梦幻,“你不觉得这种壮观奇妙的景象,很适合星若大人吗?”
从权大惊,难道说到头来他还是比不过那个传说中的源星若吗?他的自尊受伤,有点不想再开口说话,他轻哼了一声,“也许吧,我没见过他。”
“你会见到星若大人的,因为哥哥凡事都会和他商量。”花橘的心情忍不住轻快起来,她想到了婚礼,她会嫁给从权,在此之前,当然要通知所有家人。
从权看不下去了,女人的花痴笑容没比现在更碍眼,“那你去叫给所有人听吧,看运气如何了,也许刚好没有对柯罗芬帝国毫无偏见的人存在。”
这句话能有很多种意思,但花橘一个也不想知道,她看着从权,“你生气了,为什么呢,从权?”
“大概是因为我讨厌雷电。”
从权回答的时候语气颇有些沉重,花橘猜想自己又令他回忆起什么不快往事,她不敢贸然接话,而从权也无意继续交谈,他们沉默了一阵。身边能分辨含义的只有水手们激烈的讨论声,真是可恶,在他们辛苦小声交谈,想要保留更多隐私的时候,这群肮脏的水手却在继续咆哮,已婚人士想要持续的胜利,因此宣告从权会率先打破沉默,未婚人士则一如既往的反对,看来受伤的人是从权,所以先低头示好的人应该是花橘。
那些讨论就像毒虫一样刺激人,花橘忍不住偷看从权,他也刚好看她,他们的耳朵里灌满电闪雷鸣,却还不足湮灭水手们的叫喊,那些咆哮实在有趣,因此无论哪边都不该享受胜利。
从权绽放微笑,真是祸国殃民,花橘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他对她张开双臂,她也从善如流,欢笑着跳进他的怀抱。
“你生气了吗?”她还是忍不住偷偷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嫉妒,你总也忘不掉那个男人。”他回答得很诚实,语气却不然,因为水手们又吵成一团,都说看到其中一个率先放低姿态了,这太有趣,因此他停不住笑。
花橘做了一件勇敢的事,她放开从权,对船长大叫,要他们保证不再偷听、偷窥,否则如果她发生不幸,一定会怨恨他们终生。虽然她没说是什么不幸,但她的样子却很像是逼婚不成,船长带头为她加油了一次,只有一次,因为她气得改变立场,发誓诅咒这条船开不出
雷电区。当然她的诅咒毫无效果——若有效的话,他们可能都死了——天亮前他们已经到达安全水域,她回头想看看传说中雾气中的雷电秘境,结果在风雨中只看到一片隐约闪亮的绿色糊状物,她失望得想尖叫,从权在一边提醒她,现实总是没那么美好,而且睡眠不足会影响视力。
花橘并不想睡,她在等天亮,想亲眼目睹暴风雨后的万里海疆,是否和之前所见到的不同,或者她的运气还更好些,能看到在阳光下的雷电区。从权又忍不住粉碎她的幻想,说她还是去睡觉比较好,因为看来还会有风暴。她不信,决定坚持,但从权总是对的,不久又开始下雨,而她在这时候昏昏然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花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过说回来她最近时常如此,摇晃的感觉持续到懵懂感消失,她愉快地确定自己仍在船上,但是四周浓雾弥散,从权亦不见踪影,她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必须摸索着下床,连跌了两次,却只是打开了窗。窗外有浪涛的声音潜伏在牛奶色的浓雾之后,雾气大得让人感到沉重,显然不正常,她想起从权曾提过的传说,一阵不寒而栗。
然后是另一艘船,它发出金属和木头摩擦的声音,花橘分不清那是由铁索还是炮筒发出的,她只意识到那是另一艘船,带着武器的另一艘船,在她因震惊不能动弹的几秒钟过去后,看到浓雾中出现红色亮光,对她来说,那就是怪兽的大眼睛。她尖叫,但声音发不出来,空气中有某种力量在壮大,隔绝声音传递。好在她还能动,她要去找从权,结果他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吓得她陷入半狂乱的状态。
花橘狂乱起来的时候,可真是够野蛮,她又抓又咬,又踢又打,好在从权比她高出一头还多,不然那张美丽的脸可就毁了。他冷静地等她恢复理智,但这过程显然超过他的预料,于是他开口。
“要和我一齐跳海吗?”
这句话让花橘停下来,她抬头看他,随即发出尖叫,她刚才太用力,把他胸前的衣服都抓扯破了,而且,他的表情完全不像在说笑。
“看来你不想,这样也好,我已经交待过船长,他答应送你回海陆东道。”
从权冷静地说完这些话,他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带着伤感,花橘觉得很不可思议,莫非他被妖怪附身了?她被这个想法纠缠,以至眼看从权离去而无所行动,当他消失在浓雾中,她才突然想到那句话中包含更多的意思。
花橘追上去,撞到门的时候痛得大叫,她运气不好,没人安慰,反而有一堆人跑来捂住她的嘴,其中没有从权。她感觉被人灌下烟草、咸鱼、苦瓜、烧酒还有火碱,刺激的味道让她神志不清,只晓得发誓咬掉这双肮脏的手,她照本能行事,凶猛的气势可比杀人的水妖,于是惨叫声又再响起,立刻有更多人去制止发出噪音的家伙。那家伙当然也反抗——确实没人能忍受一双水手的手——场面变得异常混乱,他们似乎滚做一团,花橘因此得以脱身,她从人群里爬出来,四处寻找从权,一当远离水手们健康的味道,她突然感到奶油色的雾气变得寒冷,冷得将所有细微动静都吞噬了。
“夏从权,你在哪里?”
她轻声呼唤,仿佛行走在迷雾的丛林,海水的气味也被寒冷冻结,或者是她的嗅觉已经在寒冷里丧失功能。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显然也是受寒冷之累,好在她的脑子还算清醒,趁着逼近的红色灯光,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夏从权站在船头,身影在红色的灯光中被拉得高大而扭曲。他面对那艘船,毫不后退,正如他从之前开始表现的那样,自我牺牲精神让他闪闪发光,伟大得让人想一脚踢他下海,免得被他崇高的愚蠢感染。
“你要做什么?”
“跳海。”从权回答的时候也不看她,他看着前方的浓雾,浓雾里的灯光虽然越来越近,但船的感觉并不真切。
花橘感到自己正面对无限的洞穴,一不留神就会让他们两个都掉进去,或者被正从中浮出的战舰击碎,“别胡说!”一阵寒风阻断她接下去的话,面对洞穴的感觉更加强烈,凛冽的寒风由其中最深处吹来,改变了夏季海洋的所有特征。
从权回头看了她一下,那眼神充满伤感和愚蠢的绝然,仿佛是最后告别。“他们追上来了,我说过,她会不惜使用一切被禁止的方法,因此……事情就是这样,必须由我来结束。”
很高兴他没到死还在宣扬爱与正义,并且留下遗言要大家都记得他的壮烈牺牲,花橘觉得他还有救,她忍耐寒风,又走近些,“你不能跳海,从权,你答应过我,以后要和我一起住在柯洛芬。”
“对不起。”他用一种哭泣的眼神看着她,“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会去找你的。”
花橘坚持着看看隐藏在雾气下的海,不,什么都不看到,只有雾气和潮水的声音,她腿软、头晕、冷得反胃,想不到更好的劝说之词,自私的理智提醒她,在这样危急的情势下,也只能让从权牺牲了。但更自私的理智也跳了出来,叫嚣这世界真不公平,她总是在经历失去,父亲、母亲、麦临,现在是从权,她想要爱、信任、依赖的人,为什么最后都要和她分开?!
唯一不同的是,从权给她告别的机会,但他也最可恶,难道说他以为她能够惺惺作态一番,挥挥手说再见,然后再回去继续她的生活吗?
突然她愤怒了,“你以为你是谁,夏从权,跳海!你疯了吗?谁也不可能活下去!”
“是的,但我要试一下。”他开始微笑,凄楚而毫不动摇,“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奴役我、羞辱我,我宁可死在大海里,被自然吞噬,也不要受尽侮辱而死。”
“说得好!”花橘气昏头了,不过也许没比此刻更清楚,她在浓雾中看到了灯光,以及有关未来的道路,“我们一起跳吧,我不愿看到你被人奴役、侮辱,也不愿看到你孤独死去,就算你是个冷酷的坏蛋,也不该落到如此下场……”
从权打断她,“你不需要!”
“好吧!”花橘深呼吸,去他的寒冷,她一定是脑子结冻了,她在颤抖,不仅仅是声音,“夏从权,我爱你,我不能眼看你死去,因为我爱你,那画面一定会毁了我以后的人生,没有人会爱一个心理扭曲、恶梦缠身并且日夜为另一个男人哭泣的女人,我们还是一起跳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因为花橘的胡说八道又哭又笑。不过从权显然没什么眼泪和笑容一起失去控制的经验,最初几秒钟,他满脸不信,直到花橘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他开始大笑,接着他抱住花橘,在她的胸前默默流泪。
花橘有点伤感,但更觉得神气,“你已经求我和你结婚了,所以别想拒绝我,事情就是这样,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的家人怎么办?”从权的声音哽咽,但显然还有理智。
“只能指望他们在想到我的时候会叹息一下了。”花橘笑得僵硬,异常的寒冷和雾气要把人弄傻了——或者她其实已经傻了?
从权还想说什么,但是一种怪异、尖锐简直要把人撕扯开的声响突然充斥整个世界,而他们正处在无限扭曲的漩涡中央。花橘躲在从权怀里,眼前轮番出现各种颜色和形状,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幻觉都出现了,她看到了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家里的仆人们,从权的下属,一群群官员变成青蛙,两边的皇帝陛下在赏花,还有比恰……那只白色的小狗站在一道闪电般的耀眼白光中,用无敌的气势将一切扭曲的画面甩在身后。
比恰对她说,“当鱼的话,就要被狗吃掉喔。”然后是一句更有气势的,“殉情选跳海的话,死起来的效果会很差喔。”
花橘完全迷糊了,她看着比恰快乐地转身离开,踩着一条下沉的船,走回到另一条船的桅杆上。它对她挥挥爪子,跳上最近的一片云彩,像一团棉花糖似的,异常柔软地沉入大片云海中。
那尖锐的叫嚣声渐渐平息,花橘感到内脏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身边的浓雾亦慢慢散去,寒冷正被清爽干燥的风驱散,那艘红色灯光的船已经完全出现在他们眼前。它比想象中要大一些,而且很不合常理地干净简洁,让人无法讨厌。
从权将花橘抱得更紧些,他们甚至能看到对面甲板上的人影,穿着青灰色铠甲的士兵排列整齐,在他们身后想必就是那位渴望见到他被分尸的清殿。
“有个小问题……从权,你不要生气。”花橘觉得好难开口,但再不抓紧时间,可能就没机会了,“跳海不太合适。”
“为什么?”
“我是水妖。”
从权毫无反应,他专注地看着对方的阵营,似乎很想见到自己的外侄女。花橘心想这真复杂,对他们两个都是,然后她想毕竟不是每天都能遇到想杀死血亲的人啊,于是突然间大大好奇起来,管它是不是真的对这层亲戚关系一无所知,她太想看看从权的外侄女是什么样子了。一个敢于动用国家资源进行追杀的女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从权的偏执真是一脉相承,或许因为她能做到这么绝对,所以从权可以比炫耀小晔更得意地宣告有这么一个冷酷的外侄女。
花橘胡乱地想着,不顾场合完全不对,忍不住笑出声来。
从权轻轻拍一下她的头,就在她想抗议的时候,那边船上发生一点骚动,士兵们往后退去,穿着格子制服的仆人像被污染的潮水般取代最前面的位置,另一些穿着藏青色的男人应该是官员,人数并不多,几乎涵盖各色人种,调色盘一样的站在船头,充分的表现出庥都作为自由贸易港口的特色。花橘暗自叹息了一下,她大概看到了对方的爱好,从权绝对有资格成为收藏品,而不用选择和她一起跳海,但是正因为他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宁可选择死亡。这难道不又是一件复杂的事吗?
对方船头上的人群以炫耀的方式反复移动位置,几乎每个人都曾到最前面来看她们,花橘不想猜测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子,因为每个人的眼神似乎都有不同的含义,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从权,他仍然专注,紧绷的身体好像随时都准备跳入大海。
“我们还是跳海吧。”花橘终于妥协,在被动展示的期间,她更充分了解卑微苟活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想说,但你的外侄女实在很像变态。”
从权瞪了她一眼,果然男人都是自私的生物,不允许任何人评论他的女性亲戚。
花橘明智地选择闭嘴,继续忍耐被动展览,他们的船为何不逃走?对了,随着寒冷散去,她闻到了硫火弹的味道,它们会被打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预备跳海了。
花橘叹息得一直摇头,刚才的悲壮和激烈都成了无声的闹剧,她还要忍耐一个任性小女孩多久?从权也真是,她恼恨地看他,难道说跳海还要挑好时辰吗?
“为什么又不跳海了?”她踩从权的脚,“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跳?”
“或许我们不用跳了。”
到这时候,花橘才发现从权打刚才的混乱之后就有点不对头,她反复看他,他似乎胸有成竹,那种沉默的紧迫感,仿佛是针对某种即将发生的大事。
“有、有什么事?”她颤抖着问,不相信自己还能忍受更多变化。
“看运气了。”从权真的笑了,“但是我相信你,花橘,你的运气一直很好。”
运气,正是此刻花橘最需要也最不确定的东西。她忧虑地看着从权,他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难道是比恰?
“你看到了什么?”
这是花橘最后一次提问机会。
又一次异常的巨响从更远处传来,从权用身体护住花橘,但她还是亲眼看到一道雷电般闪亮的白光由后降下击中对方的船,战舰在爆炸中断为两截,刚才还光鲜亮丽站在甲板上表演的士兵、官员、仆从,都被巨大的冲击力抛进大海,残留淡淡雾气的海面上顿时五色杂陈,沸腾地接受着所有人和物。接着又一道微微反射青光的闪电从同一方向降下,正中船头甲板,花橘和从权亦被这强大的力量波及,还来不及呼救就一起掉进了大海。
沸腾的水面之下是凝固地狱般的景象,花橘几乎痛恨自己的水妖血统,使她能清楚看到哪怕最微小的细节,下沉的船体残骸在海水中形成漩涡,其力量影响甚大,所有漂浮的人体都半裸或□□着,保持着扭曲的姿态和表情随漩涡上下旋转,他们的衣物散落在四处,就像是一张张萎缩的脱掉的皮。
从权抓着花橘向远离沉船的方向游去,他们乘坐的船正努力逃命,花橘很高兴至少还有些人平安活下来了,但是从权的外侄女呢?她从恐惧和恶心中回过神来,拼命在破败的残骸中搜寻,然而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丑恶的死亡。
再度浮上水面,花橘发现海面并不比水底好多少,浓烟滚滚的沉船上传来各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她努力不要想象究竟是什么东西被焚烧,但无法摆脱的是还留在身体上,那种浸泡过尸块的海水味道。
花橘靠在船舷一侧大吐特吐,这艘陌生的船救了他们,她却一点都不感激,甚至不想面对救命恩人,因为他们同时夺去了那么多人的生命,想到这些,她吐得更厉害了。
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下命令,而另一个会让她本能后退的声音在反驳,她简直没勇气抬头确认,直到第一个声音叫出她的名字。
“抱歉,花橘,在你吐完之前,不能上船。”
探出头来对她微笑的男人,脸比记忆中稍微黝黑些,海陆东道的源星若领主就像传说一样,总是出现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刻。
看到他的一瞬间,花橘放声大哭,回到家人身边的快慰和才经历过的死亡恐惧将她折磨得失去正常表达能力了。
当然还是有些东西可以让人快速恢复正常,比如贵兰——另一个声音的主人,她也慢慢探出头来看他们,她对花橘微笑,就像蛇对青蛙所作的那样,花橘不能动了,自然也忘了呕吐和大哭,她抓紧从权,因为贵兰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结果贵兰只是用一种很累的声音说,“看来赶上了,花橘小姐,这次你惹出的乱子可真不小啊。”突然她又变得快乐些说,“不要错过了好戏,所以你别再吐了,到船上来看的效果会比较好……”
“拜托你。”
花橘无言地屈服,软弱地接受贵兰的摆布,她好佩服从权,虽然他也处在最狼狈的时刻,但却丝毫不曾流露退缩的情绪,他高贵地接受援助,甚至在开口道谢的时候也做得完美无缺。而她则小心翼翼观察他们的相处,贵兰无意介入别人家事的态度让她大大松了口气,不过星若非常严厉,在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他提到了“婚姻”。
从权还没来得及回答,花橘就跳到他面前,面对星若,她才想起自己没准备好说什么,幸亏贵兰叫人多送一张椅子来,恰好打断这尴尬的面对面。
然而在星若看来,花橘的举动已经说明很多问题。
接下来没人再提起婚姻,他们坐下来一起观看贵兰所说的那场好戏————沉船的残骸中突然冲出一头灰色的龙,它暴怒地冲向他们的船,似乎想以身体撞翻他们。
从权又一次用身体保护花橘。
贵兰和星若表情暧昧地看这一幕,悠闲以待到最后一秒。
突然间他们一齐伸手,星若自剑上放出青色闪电,那闪电比刚才打沉船的还要巨大,灰色龙被一直推入海里,而贵兰也在同时再度唤起白光,但不是攻击,白光吞掉他们的船,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们落在一片浓雾且寒冷的水域,四周堆积无限多的云彩,海水几乎和天空一种颜色。
花橘以为他们行进在天上。然后船快速前进,快得切破云层,更抛下了寒冷,她觉得自己飞在幻境般的气氛中,只有星若说话的声音来自现实。
“好了,结束了,现在安全了,你们先去收拾一下吧,之后再慢慢谈。”
他们在寒冷和静谧中航行了好久好久。但那豪华舒适干净整洁,完全维持星若一贯品味的船,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不能忍耐。花橘洗了澡,换了衣服,和从权单独见了面,她终于能为平安流下欣喜的泪,当她忧虑从权外侄女的安危,他很肯定地说那孩子平安无事。但他还是为她的善良感动,忍不住轻轻拥她入怀,唯有如此才能确定如梦一般的平安,他在她耳边解释,当通道被打开,他猜到会有人出现,但真没想到竟然是花橘的家人。
这时候星若派人来请他们,在见识过海陆东道领主的实力后,从权多少也有些紧张,但他仍打起精神应对,只是在此之前,他忍不住问花橘一个问题。
“你真的爱我,愿意和我结婚?”
一回到平安的现实,这问题就变得让人不舒服,花橘勉强点点头,心里却为自己还不能结婚找了一堆借口。她当然不能结婚,喜欢从权甚至爱他是一回事,但是结婚,她还太年轻,年轻得不足以去承认那么艰巨的一件事。她深信星若大人能理解她,因为他正是一个坚持逃避结婚义务的人。
然而花橘又错了,只要是人就会存在差别待遇,星若自然也不例外。一起用餐的时候他们相处融洽,星若问从权的所有问题都用词委婉,态度亲切,从权的回答虽然简略,却都是实话实说,因此花橘乐观地以为两个男人彼此留下好印象。
到了星若询问花橘冒险经历的时候,从权开始表现出对星若的不敬,为了避免他们发生争斗,花橘不得不在很多问题上说谎,每当她说谎,从权就在一边皱眉,而星若也摇一下头,并且用长久的沉默给花橘好大的压力。
贵兰在一边看得很乐,但这还不足够弥补她这趟的辛劳,她打了个呵欠,这举动让花橘神经紧张,果然她开口,问题直逼核心。
“请老实告诉我们,你们到底有没有做过任何关于必须得结婚的……嗯,你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星若对他们两个虎视眈眈,花橘觉得自己快疯掉了,她该死在拍卖会上,那样还比较轻松。
“有。”
“没有!”
贵兰对两个截然相反的回答嫣然一笑,但更可能是对面色严肃的星若微笑,她优雅地起身告辞,临走前提醒星若还有一天时间。
不知为何,听到贵兰说还有一天时间,让花橘尤其心惊胆颤。她越发深信自己该死在逃亡途中,不,实际上她会死在这其中,因为现在她还在路上呢。
星若又沉默了一阵才请他们仔细考虑后再回答一次刚才的问题。
从权摇摇头,表示不需要考虑。
“确实有。”他根本不知道是在宣判自己的死刑。
花橘决定坚持否认,她不要结婚,十五岁就当别人的老婆,实在太辛苦了。
“没有!就是没有!”
星若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调整至社交状态,和他们谈这一路来的辛苦。
在接到花橘失踪的消息后,星若便亲自前往调查,但苦于公爵身份,不能冒然前往华国,他不指望能从皇帝那里得到帮助,也不想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毕竟花橘还是未婚少女,此事对她的名誉损害甚大。他只能求助于贵兰,一来贵兰的能力足够强,算是个好帮手,二来她曾在华国生活,第三点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有魔法师工会的特许执照,可以自由来往各地,不受疆域限制。于是星若以贵兰随从的身份离开柯洛芬,安定合法的魔法通道在庥都水道以北被完全禁止,他们不得已采用古老方式乘船前进,在焦急赶路的过程中,发现有人强行使用通道,好在他们跟了过来,因此才能及时救到他们。
花橘总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她偷看从权,他的眼神也证实同样的想法。但他们都晓得此事不宜深入讨论,更不可提一些令星若的困扰的问题,毕竟真是星若及时出现救了他们啊。
她故作轻松地问,“我们现在正在通道中吗?可以一直回家去?”
星若摇头,“不,虽然魔法打开的通道能节省很多时间,但这一条并不安定,我们只要避开庥都水道就好,进入柯洛芬水域后,就改用传统方式航行。”
这时候,舱内的时钟奏起星若最喜爱的一首歌。他在悠扬的旋律中微笑着看着他们两个,提出那夜最后的问题。“你们应该听到贵兰小姐提到还有一天时间,进入柯洛芬之后,夏从权的身份该怎么办?”
从权一言不发,他和星若交换了一下眼神,在瞬间便达成了共识。
花橘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被限定,“什么身份?从权不就是从权吗?”
“柯洛芬不会接收华国去职的高官,以及被庥都水道管理者追杀的流亡者,何况他在两边都没身份了,就算将他当作海难幸存者,手续上也做不到。”星若停了一下,他从不认为自己表演过火,“花橘,本来他救了你,我们应当报答,但是他的背景太复杂,恕我直言,这种人会给家里带来麻烦。”
“不,我不能、也不可以丢开从权,星若大人,告诉我该怎么办?”
星若偏过头去掩饰笑意,花橘急得脸色发青,只有从权能保持面具化的冷静,等着看花橘完全掉入圈套。
“当然,有恩必报是美德,嗯……婚礼还是葬礼吧,只能选一个。”
花橘咬紧牙关,摇头甩掉眼泪,她就知道,事情没这么顺利,他们还是会死在逃亡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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