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胭脂碎

129 关山碍(四)


元昊四年,四月十六,玉门关,阴云密布。
    “长公主,傲龙堡的求救信!”身染血迹的斥候跪在行宫大殿中,满是尘土的手中捧着一封信,封信角落已磨破。
    “勒格,拆开信念出来。”胡乱在沙盘里推演了几步,我抬起头扫了一眼行宫大殿,“咦,晋王人呢?”
    “你先下去休息吧。”勒格塞给斥候一些伤药,才躬身道:“禀长公主,晋王上关巡视去了。”那夜哥离去前当着众将领说:“勒格,从今以后长公主就是你的将军!”当时勒格面沉如水,不见一丝讶异,立即对我跪下,抱拳在胸,激昂道:“效命长公主!”我托起勒格臂膀:“本宫得一虎将,幸甚。”显然哥早已约谈过勒格,而勒格便是我要的一千铁骑的统领,第一,勒格非哥的亲信手下,我便少了猜疑,第二,勒格来自拓跋精于骑射,能够训练出一支虎贲之军。
    “念信。”我又低下头,看着无甚变化的沙盘。这些天我在竭力改进阵法,天权阵固然是好,可变化多端,非玉门守军一朝一夕便可练成,纵然是临时拼凑,威力也不及正常之一二,所以半个月前,我编了一套简易阵法,五人为队守住城垛。可上了战场才发觉漏洞不断,需要改进的地方实在是太多。
    “粮尽箭绝,若我傲龙堡此战过后仍幸存于世……”勒格忽地没了声音,我抬眼,瞧得勒格脸色发白,知道信中必然无好话,撇了沙盘挺直了背,笑道:“继续念。”勒格垂头,低声道:“必杀入玉门,以谢瑞安长公主割袍之举。”
    割袍断义,龙傲天暗指我绝情绝义,不顾雪君血脉之情,两个月不派一卒救援。我转向悬在木架上的大幅地图,一瞬不瞬地盯着贺兰山下的傲龙堡,静静无言。勒格亦是沉默。
    静到极致,忽地行宫外发出震天吼声,如猛兽嘶叫。
    “拓跋又一次攻关了!”士兵急呼着奔入大殿,他额角已经受伤,血淌了半边脸。我几乎没有思考,直接披上了甲胄,喝道:“传令,坚守不可退,退一步,立斩不赦!”又取了腰刀在手,刀沉甸甸压在手心,我才感到一丝心安,对勒格咬牙道:“挖一把野菜送到傲龙堡,告诉龙傲天,贺兰山的野菜树皮不是用来看的!”
    我大步迈开,每走一步刀鞘尾端就撞击在精钢护腿上,发出清刚寒绝之声,直震人心。登上玉门关,极目远眺,天际黄沙蔽日,天地灰蒙一片。
    砰地一响,浓重血腥味冲鼻而来,我侧目望去,女墙边一名强壮的士兵缓缓跪下,腿甲重重撞上青石墙砖,几乎迸出火花。可他只有身躯,没有头颅,脖子上的平滑切口喷出温热的鲜血,洒在墙垛上犹如恶魔在狞笑。我尚未适应下这残酷画面时,关上忽地爆出厉声高呼:“拓跋已顺着云梯攻了上来!”
    玉门关北方果然已被拓跋人撕开一个缺口,大量拓跋人从缺口汹涌杀入。
    不及思索,我一把抢过勒格手中令旗,高喝道:“盾手快速组成盾墙,围住敌人,长矛手紧跟在后,步步紧逼,不惜一切堵上缺口。”稍微混乱的士兵立即组成了临时阵脚,数十杆锋利长矛从精铁盾墙缝隙中刺出,一步一步围剿冲上关的拓跋士兵。拓跋人如在马背上一样,手中只有两尺长的弯刀,比之丈长的利矛已经输了大半。果然拓跋人不少被长矛挑起,缺口渐渐堵上。
    “泼油,点火烧了云梯!”我继续喝道:“快,赶快!”
    “长公主,小心!”勒格的暴吼声在我身后炸开,来不及回首,一股腥风从我身后袭来。根本没有时间蹲下,我只能侧身偏头,勉强躲过那锋利的刀风。哐当巨响,震得我半边耳朵发麻。带血的刀尖从我头顶扫过,磕掉了头盔。我顺势扭腰回身,刚看清了握刀着的拓跋人的面目,他已又是一刀劈下,刀光暴长中还夹杂着他兴奋的拓跋语。
    刀光离我额头只咫尺之距,一道乌金光芒斜插而来,快如闪电更胜刀光。火光四射,一柄□□架住了拓跋弯刀。年轻的士兵在我斜后方吼道:“晋王在北方,请长公主移驾。”我面门处杀气不减,那士兵尚年幼,抵不住拓跋人的蛮力,□□瞬间下沉了两寸。我旋即蹲下身,抽出了腰间匕首,咬牙刺入拓跋人的皮甲之中。匕首精钢打造,甚是锋利,眨眼便刺入三寸。那士兵亦是奋身一振,挑开了拓跋弯刀,一点乌金光芒刺入拓跋人的咽喉。
    那拓跋人终于缓缓倒下,可玉门关下拓跋人却发出一阵震天吼声,如饥饿的猛兽在咆哮。“请长公主先回行宫。”勒格砍伤数人后赶到我身边,他手中沾血的朴刀刀尖垂地,一串血珠渗入玉门青砖,“拓跋将要火攻,火石个个巨大,砸下来怕是会伤及长公主。”
    我靠在染血的垛堞向下望去,玉门关下的草原已被染得火红。数十架炬石车排列整齐,车旁火堆烧得正旺。骑在白马上的娇俏身影正在挥鞭指挥着拓跋壮汉将一块块巨大火石铲起,放在了炬石车的投臂上。
    白马上的林宝儿挥鞭直指玉门关,机械摩擦的闷响四起,数十道火光腾空而起,映得灰蒙蒙的天空血红苍凉。巨大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蹲在垛堞阴影里,背抵着青砖感觉到整个雄关都在震动。
    “拓跋什么时候建造的炬石车?”我高喝道,以免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如潮的呼喊声中。勒格也是大声回应:“十年前大汗就请曲阳匠人打造了炬石车,准备攻打玉门关。”又是一阵墙壁震动,我问道:“不是十年前的炬石车吧?”勒格仰头,恰好空中滑过烧得通红的火石,似流星一般砸入玉门关内,“能投射百丈之远,应该是那位新阏氏请巧匠重新打造了机括,加大了劲力。”
    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从墙垛探出头,第一轮的火石已投发完毕,林宝儿正在指挥拓跋士军准备第二轮的投射。“清点人数,各自坚守。”我传了令。拓跋的炬石车并不算太多,而玉门关也甚坚厚,并无损伤。
    “报!”一名传令兵急急奔来,“禀长公主,关内多处被火石砸中,行宫和辎重营都有起火。”想来林宝儿也知玉门关城墙厚实,投石是假,火攻才是真。我急忙起身,“传令,让营中官兵赶快救火,另关上士兵就是火烧衣衫,也不许后退半步……”号令还未说完,第二轮火石已攻来,十数道火光划破长空。只觉脚底一震,我踉跄向前跨出几步,还未站稳,就被人狠狠扑到。
    “长公主恕罪。”勒格从我身边站起,刚才是他将我拉到。我转头望向刚才所站地方已是焦黑一片,燃烧中的火石几乎将地砖砸出了大洞。来不及舒气,又有急报:“拓跋又一次攻关了,北面已有拓跋人攻上。”
    “坚守,不准后退一步!”我霍然站起,俯视玉门关下的拓跋雄兵,长眉凌厉坚声高喊。“勒格跟我去守住北面。”
    勒格开路在前,一路厮杀,赶到北面时他的朴刀上已是蒙了一层鲜血。火石仍旧不断投来,偶尔几块从周边呼啸而过。玉门关上浓烟蔽目,但总算是安全赶到帅旗之下,另一端阿轩正领着一队士兵围剿攀爬上来的拓跋人。
    “妖女纳命来!”关下一声暴喝,待我隔着烟雾看清是拓跋阳后,他的三支利箭已破空而来。我翻身躲在女墙后,三支利箭擦着墙砖一一射在帅旗旗杆之上。刚微讶拓跋阳箭劲大减,眼前旗杆响起卡擦声,像是猛兽在啃噬长杆。他是想射断帅旗,我刚想到这一点,便奔到旗下撑住摇摇欲坠的帅旗。
    三支利箭插在旗杆中,箭头几乎震得木杆裂为碎片。我一个人根本无法扶住那沉重的旗杆,只能用肩膀将旗杆抵住不倒。我仰起头,大口地喘气。百斤重的帅旗压在我的左肩,虽然隔着铠甲,但肩头箭伤伤口已然迸裂,我几乎可以闻到丝丝血腥味自我肩头散开。可帅旗不能倒,军心不能乱,我上官家的烈焰之旗必须屹立在战场不落!
    “长公主……”勒格杀来,右手撑起了帅旗。
    又是几支利箭射来,勒格只有左手挥刀格挡,无法周全,身上很快就添了伤口。我咬牙忍痛俯身奔到垛堞前,拿起脚边已死去士兵手中的连射弩,瞄准了关下的拓跋阳。弩弦已钩在牙上,时机正好,我毫不犹豫按下了机拨,嗖嗖,七八支铁矢全都向拓跋阳射去。
    “火,火越来越大,无法扑灭了……”惊恐的呼叫自玉门关内传来,我抛下弩,向关内望去,只见滚滚黑烟中火舌跳跃,怕是救不下了,“传令,放弃救火,全力守住玉门关!”我话音刚落,关下便响起暴怒之声,“上官扶柳,去死!”我回头看去,拓跋阳引弓直指我。刚才连番铁矢过后,拓跋阳竟只是手臂划破了点小伤,我不禁可惜。
    想不到拓跋阳也将铁弓换成了弩,一下子五六支利箭向我射来,封住了周身一丈之内的所有空隙。逃不可逃。猛地肩头剧痛,重重扑到在地,痛得我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时,正好直视鸦云密布的天空,那沉重的云几乎像是巨石要压下来般。东南风卷着几粒黄沙飘来,空气里压下了沉闷的潮气。
    “阿轩,你把三姨压疼了。”我轻轻地说,空中落下几滴雨珠。
    无数士兵挥舞着刀枪在欢呼:“下雨了,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很快浓浓烟消失,玉门关上青砖如洗,映着枪锋寒光如雪。拓跋人也停止了火攻,暂时撤退。
    “你这个疯女人要权不要命了吗?帅旗倒了又怎样?战败了又怎样?”阿轩扣着我的双肩,粗暴大吼。我默默无语,坐在垛堞下,任由雨水冲刷着,散落的头发被雨水冲成一缕缕的紧贴着脸颊坠在肩头。雨帘中阿轩忽地抱住了我的肩,低声缓缓道:“三姨,我们不当晋王也不当长公主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安宁日子,好不好?”
    蓦地,雨像冰水浇在头顶,我寒得颤抖,拼劲全身力气推开阿轩,随即掴了阿轩一巴掌,嘶哑吼道:“你选了这条路就是要权不要命的!你是晋王,从今以后坐在刀尖之上,绝不可能半途退出,安宁日子更是幻想!”
    雨瓢泼地下。
    阿轩一时懵住,呆呆地僵在雨中。过了一会儿,他眼中渐渐聚了戾气,狠狠地瞪着我,面孔扭曲道:“我恨你!”他转身离去,雨水将他后背的箭伤冲刷地不见了踪迹。
    我扶着墙垛缓缓站起,望着玉门关下被雨水刷得光秃秃的土地,竟笑了笑。在最为激烈的感情中,我居然希望他是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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