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雪刀

    莫家，鲤湖边。
    一位中年人朝湖里丢去饵食，水下红鲤纷纷聚来。
    中年人身边站着身着青衫的青年，英姿飒爽。路过的姑娘偷偷看向他，笑容满面，春心荡漾。
    男人在跟青年絮絮叨叨说一些事。
    “报！”一个小厮慌忙跑来，未来得及整理衣衫，“二少爷在茶馆被宋家的人打了！”
    “茶馆？”男人皱眉道：“青云城茶馆有百家。”
    “这……”小厮脸一红，竟然忘记看招牌了。
    “我知道在何处。”青年开口解围，“我去看看。”
    小厮望向他，脸上写满感激。莫家莫天，虽然被说成恃才傲物，但这些年来，下人们只觉他温文尔雅，天塌不惊。下人端茶不小心摔倒，他也不怪罪，帮忙收拾。至于其他小错，也都是一笑置之。偶尔心情好，叫上三五人去湖边钓鱼，打成一片，没有公子应有的架子。恃才傲物一说，谁信？因而有些人对他十分钦佩，常常因为听到说他坏话，便跟那人做上一场。
    莫天莫云两兄弟都是如此，从不端架子。前者是不愿端架子，后者是没有架子可端。比起族中其他一些公子哥，要好上不少。
    莫天道：“我就说是谁呢，原来是宋家天才，宋迈天。”
    宋迈天嘴角抽搐一下，道：“跟你比起来，还上不得台面。”
    莫天一笑，道：“何必如此自谦？靠着女人便能有此成就，实在是少见呐。”
    说莫天温文尔雅，有儒士之风，的确不错。前提是别惹着他。若是碰到他的逆鳞，也不管你是谁，出剑便斩！族中人，也不例外！况且非我族人，何必留情？
    宋迈天眼睛虚眯，沉声道：“都说莫家莫天有三寸毒舌，连农家妇人也望尘莫及，今日才知传言不假。那就让我试试你的实力，是否也如传言一般厉害！”话音落下便握拳。
    宋家崩拳，崩山式。
    “哥！砍断他的手脚！”莫云大吼一声，一手捂脸，一手捂着胸口，径直倒地，在地上打滚呻吟道，“太痛了，太痛了啊。哥你一定要给我报仇！”
    莫天语气依旧平静，道：“别跟我耍苦肉计，该还的，我会全部还给他！少了不成，多了却好！”教训宋迈天，似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然，这对他来说，也的确算是一件小事。小到什么程度？不过一剑罢了。再不济，两剑，三剑，直到无力再战。
    “看剑！”莫天剑指宋迈天。
    宋迈天忽地冷笑道：“我手上没有兵器，你觉得这样合适么？欺负手无寸铁的人，很光彩？”
    莫云道：“你真把自己当人了？谁给你的勇气？”
    语罢一剑划出，剑气如虹，眨眼间便接近宋迈天。
    宋迈天身形后退三步稳下，扭腰冲拳，空间有细微扭曲。
    一拳一剑气，陡然接触。
    剑气本就无根，僵持一段时间后化为虚无。
    宋迈天大汗淋漓。莫家莫天，果然深不可测。仅仅是一道剑气，便让人如此费力费神。
    “不错嘛。”莫天道：“宋家的天才，倒也还有几分实力。不过，你觉得能接下我几剑？”
    宋迈天看去，瞳孔一缩。莫天趁他对付第一道剑气的时间，已经划出了十几道剑气浮在身边。
    “他娘的！”宋迈天心里暗骂一声，咽了咽口水。
    “听闻你早早把崩拳修至崩天境，我这一招，你不拿出崩天来，恐怕身上得少一点什么东西。”莫天悠然提醒道。
    宋家崩拳，号称力崩山海，力崩天地。同样有三层境界，一层崩山，二层崩天，三层崩神。宋迈天修习崩拳已有十年，如今达到崩天巅峰。
    “你早已踏入游龙境了吧？”宋迈天忽然分心道。
    “侥幸而已。”莫天手一挥，十几道剑气冲去，“小心点！战斗中可别分神！”
    宋迈天握拳。虽然已修至崩天巅峰，但他知道，这名义上的第二层与第三层之间，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崩拳前两层皆是以力证道之流，唯有突破至第三层，方能达成质变。崩神，能崩碎空间，也能崩碎魂魄。
    崩天式，开！
    剑气再度与拳头相撞，“轰”一声响，宋迈天暴退，途径十几张桌子被砸烂，直到撞向墙面，茶馆一阵颤抖。地上有两道划痕从宋迈天原来位置延伸到墙边。宋迈天嘴角流血，大汗如雨，落在地上，似有“滴答滴答”之声。
    宋迈天硬扛下剑气也不愿被轰飞。
    莫天轻轻一笑，难怪这家伙能从一个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为宋家天才。
    “还能再接下一剑么？”莫天问道。即使不是修道之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宋迈天硬撑着不肯倒下，笑道：“来便是！我能有何惧？不过一条命而已。”
    莫天皱眉，明显能感觉到宋迈天体内灵气震荡，一会儿虚浮，一会儿凝实。崩天巅峰硬扛十几道剑气，实属不易。
    崩天巅峰？莫天哑然一笑，当真是好运气。
    莫天捻诀，剑气化为一条盘龙，龙未凝实，仍有些虚幻，隐隐约约能看到龙身上的鳞片。
    他朝宋迈天走去，气息雄浑，剑意刺骨。
    “哥！住手！”莫云无力起身只能叫道：“教训一下就算了！可别真断手断脚啊，我刚刚说的是气话！”
    莫天冷声道：“要你管！”
    感知到恐怖的压迫感，宋迈天苦笑，修道十年，今日是要死了么？他闭上眼睛，想起了那个女人。
    宋家有一个偏房远亲，十多年前来青云城投奔宋家，做一些苦活累活。后来攒了些银子，从倚翠楼赎出一位女子。女子诞下一男婴后，那个男人为多赚些钱，早出晚归。有一次，替宋家送一样东西前往江云城，途中被匪徒截下。男人不从，竟被砍死。后来母子二人被驱出宋家，因无法维持生计，女人便做了暗娼。
    过了几年，女人身体消瘦，去光顾的人也少了很多，偶尔有人完事后不给钱便走。
    男婴这个时候也已经有四五岁岁，常在四处瞎逛，跟在大人后面捡他们不小心掉落的钱。有时也学着乞丐，拿着一个破碗要饭。女人看到她拿回来的钱，痛哭流涕。
    再后来，男孩遇到宋家一个跑腿小厮，他曾被男孩爹救过一命，便把他带回去做一些能糊口的活。
    八岁那年，他在院子里打扫，无意间看到一本不知因何被丢弃的崩拳，便偷偷带走修炼。
    在无人指导下，几年时间修成崩山巅峰，堪称神速。宋家一位管事发现后将他带到一位长老身边，长老念他是本是宋家人，便给他一些修炼资源。借助这些，他又花一年，踏入崩天境界，在年轻一代中崭露头角。
    他给自己改名叫宋迈天，意思是能迈过崩天，直入崩神，再一举脱离黄字境，踏入玄境。
    为了跟那个女人撇下关系，他再未回去过。即便那个女人病死，他也只是托那个小厮将她安葬。
    在宋家，他被家主认做义子。他以为这样，就能有高贵的身份。可是，纸本就包不住火，依旧有许多人知道了他的曾经，这是他的逆鳞。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那个女人，他就会毫不手软地揍一顿。家主两个儿子除外，他们若用此事打趣，宋迈天也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忍受。
    宋迈天流泪。若不是她，自己早就死了。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应该就是她了吧？
    他想明白了许多事，心如死灰，只等待莫天一剑斩下。
    莫云走到他面前却没有动作，只是散发的剑意更加雄浑。
    “杂念尽灭，心守丹田。”
    话音落下，剑意进入宋迈天的经脉，冲向丹田处，化成剑意之牢。
    宋迈天无法睁眼，只能将心神看向丹田。
    那里的灵气时而虚浮，时而凝实，只是每一次虚浮过后，都比之前更加凝实。
    难道……
    脑海里的想法让宋迈天激动起来，如死灰复燃。
    杂念尽灭，心守丹田。
    以神为引，化气成晶。
    我有崩拳，一拳崩山。
    两拳崩天，三拳崩神。
    丹田之中，剑牢散去，一道小人影浮起，双拳呈金色。
    在今天之前，宋迈天从未想过，竟是这样踏入崩神境。
    他睁开眼，脸色复杂，看着近在眼前的青衣男子，问道：“为什么帮我？你信不信今天之后会多一个劲敌？”
    “剑试在即，青云城能多一位天骄，倒也不错。”莫天收剑，道：“打莫云的那一拳，你没有动用灵气，否则，你已经死了。”
    “我欠你一条命。”宋迈天苦笑道。
    莫天道：“你才突破，境界不稳，先回去巩固吧。如今，除了她，应该没人是你的对手。”
    那是一个叫宋娇娇的女孩，如今十岁，却已迈入崩神境，有希望在十五岁之前踏入玄境。放眼整个剑域，这种天才也是凤毛麟角。
    宋迈天深鞠一躬，路过莫云处，道：“刚刚出手是我不对，请莫公子见谅。这里有一瓶金创药，涂抹脸上有奇效。”
    把丹药递给莫云，宋迈天离开茶馆。
    “你刚刚在紧张？”莫云盯着铃铛，道。
    “没有。”铃铛低头。
    莫云情不自禁帮她把鬓间碎发拢至耳后。
    他不会预料到，几年后会对一位红衣女子，做同样的举动。
    铃铛红了脸，莫云也红了脸。
    “哥，你太厉害了！”莫云终于能爬起来，手搭在他肩上。
    “铃铛姑娘，麻烦帮我赔向店家赔个不是。”莫天不理他，递给铃铛一块纹银。
    不等她接住，一双苍老的手便盖了上去。
    老李头咬了咬，看见牙印，笑得合不拢嘴，“等下我帮你处理，太见外了。”
    铃铛无奈，狠狠剜了他一眼，转头说道：“多谢莫公子。”
    莫天摆了摆手，对莫云道：“走。”
    莫云道：“你先走，我马上过去。”
    莫天道：“你能走？”
    “我身强体壮，怎么会走不了呢？都是小伤。”莫云肿着脸，如是道。
    莫天摇头离开。
    铃铛道：“莫云哥哥，你真的没事吗？”
    “我留下来就是想跟你说，我身体可硬朗，真一点事儿都没有，你别担心就行。”莫云拍了拍胸膛，“回见！”说完，健步如飞，没有一点颠簸。
    铃铛急道：“莫云哥哥你慢点！”
    待确认铃铛看不见后，莫云才蹲下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拿命逞强。”莫天一直在转角处等他，见到他这副模样，冷冷道。
    莫云回家后把宋迈天的药涂上，不多时便消肿。
    二管家也送来一些恢复内伤的药。
    平日里，在外人当中，就属二管家跟莫云最亲近。
    “少爷，大少爷让我给你送药。”
    “刘叔，我哥还说什么了吗？”莫云问。
    刘叔想了想，道：“别的没说，不过看表情，很是心疼少爷你呐。”
    “切。”莫云拿起那些药闻了闻，忽地道：“你有为一个女子拼过命吗？”
    “这……”刘叔为难道，“我一个孤寡老头子哪里懂这些哟。”
    “年轻时总有喜欢的姑娘吧？”
    刘叔挠了挠头，露出小孩子才有的害羞态，“嘿嘿，家里倒是给我介绍过一个，后来她跟一个书生跑了。”
    一老一小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最后约定等莫云伤好后一起喝酒。
    刘叔走后，莫云推开窗坐在桌子边，只见缺月挂树梢。
    树是桂花树，几近枯死。
    几年前，这树长得茂盛，桂花开，十里香。
    奇怪的是，从他弃剑不练的那一天开始，桂花逐渐脱落，第二天便枯萎。
    他找人来看过，竟然无一人知晓其中奥秘。
    之后莫云不再管它，心想这样看着也别有一番意境。特别是冬天，雪花纷扬，枯木朽株，尽惹白羽，山水裹银，不见墨色。再配上一壶好酒，倒也是绝美风景。
    “砰砰”敲门声响。
    “请进。”莫云道。
    “吱呀”一声，门推开，走进一位雍容的夫人，眉眼与莫云有三分相似。
    “娘，你怎么来了？”莫云道。
    “听说你受伤了，过来看看。”夫人道，“你大哥说你伤不重，可我还是不放心呐。”
    莫云道：“娘，我真没事儿，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你小子，就不让人省心。”夫人骂了一声，“明知道打不过还要逞强，何必呢？”
    莫云道：“娘，你是懂我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我莫云的风格，如果不遵从本心，还不如死了才好。”
    夫人道：“说好听点是执着，说难听了是冥顽不灵。”
    莫云道：“嘿嘿，都一样嘛。”
    “你爹让我来跟你说一件事。”夫人把窗户关上，“别着凉了。”
    “我知道他要让你说什么。”莫云道，“无非是三日后的比试罢了。”
    夫人道：“看来娘是劝不住你咯。三日后，你如果不敌对方，就认输吧。这一次，恐怕那群老家伙，会让子孙下狠手。毕竟，在剑域长老面前展示的机会可不多。你越难看，就越能衬出他们的厉害。”
    “娘，你不该给我加油打气吗？”莫云讪讪道。
    “臭小子，听见了没有？答应我，如果不敌便认输。”夫人道。
    “行行行，都听娘的。”莫云急忙应到。
    “天也晚了，你早些休息吧。”夫人起身离开，来到屋外院子，回头看着充满亮光的屋子，摇头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答应得越快，就越反着干。”
    夫人走后，一道纤细身影从屋顶跳下，轻如飞燕，没有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