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平度与高戚禧无言时,李平度又道:“文吉在我具匡山居住,与我相处多年,我很爱她,不久就要结为夫妻了。”高戚禧方回神笑道:“这大好事,恭喜兄弟了!”李平度叹息一声,忽流泪道:“其实自当年离开你们之后,我很思念你们,无奈帮中大事缠身,无空探望,及再见文吉和她哥时,却没见到你,一再打听,也未寻到,兄弟家破人亡,沦落江湖,实世事难料也!文吉再三叮嘱,要我尽力找你,可见她也如是牵挂,担忧兄弟之安危矣!她说趁我们年未四十,定要让兄弟赴我俩婚宴。故此我与文吉的喜事耽搁至今,否则早已成婚。今朝我受人邀请,远赴江南,不期此时此地遇见兄弟!诚苍天有眼乎?!故今日兄弟务随我去具匡山,和文吉、开平见上一面,你们四人也该痛抒怀衷。”高戚禧道:“我也想念他们,也忘不了兄弟你!只是此时不能与兄弟去具匡山,我还有一帮兄弟在安乐,今有大事须了!我想在兄弟成亲之日,再赶赴喜宴,意下如何?”李平度道:“既是如此,兄弟还是先决大事,事后再见我们不迟。”高戚禧笑道:“谢兄弟成全,不知何日成亲啦?”李平度道:“兄弟何时能了大事呢?”高戚禧道:“至少两月吧!”李平度道:“不管怎样,只等兄弟去时,我们再成亲。”高戚禧道:“如此最好。”李平度道:“我想与兄弟结拜,不知意下如何?”高戚禧道:“李兄如此怜爱,乃我高戚禧今生之福。若不嫌弃,我愿结拜。”李平度道:“哪里话?你忘了我们原本是好友?况且我与文吉结发相配,你也算是我的舅子,怎可如此谦卑?”高戚禧笑道:“说得极是。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话毕,即跪叩李平度。李平度亦喜道:“小弟也受大哥一拜。”也拜高戚禧。两人既结金兰,一番闲聊,及走出密林,相互告别。高戚禧回至安乐,蓝伍几人早已回来,正在等他。见了高戚禧,不免欢喜,安慰问候。尔后,七人打算明日去庐州。高戚禧看过失而复得、银光耀眼的新兵器,不时抚摸在手,心中也踏实。翌日,蓝伍又叫来牛二、交熟的安乐汉子,及高戚禧密徒,一起陪往庐州。一干人驰行十余日,已至庐州,蓝伍领寻,将近吴府,碰遇一些街坊邻舍,大多相识,其皆呼“吴大公子”,惊疑蓝伍依然活着。蓝伍亦向他们亲切招呼,并邀请府中饮食,一则利于赶走寄容,二则重识众人,回复旧风。来至门口,正欲进去,早有人看见,挡住。蓝伍虽不认识他们,却道:“我是吴蓝伍,乃此宅主人,快快让我进去。”那些人并不知晓,只是拦住,等寄容来应付。
旁人道:“小哥,你不知道么?这原是吴府,他就是吴蓝伍,此府主人。此府并非寄容之属,寄容原是他总管。”少时,寄容领人来,一见蓝伍,吃惊不小,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只听蓝伍大喊:“钱总管,你认识我么?我可回来了!”寄容眉头一皱,问道:“你是何人?”蓝伍道:“我是吴蓝伍,何不迎我进去?”寄容道:“岂有此理!吴大公子几年前就死了,休在此胡闹!”蓝伍冷笑道:“我没死,我在外一段休养,如今不就回来了么?”街邻察见寄容耍赖,皆附和道:“他就是当年的吴公子。”“我认识他,谁不认识呢?”寄容见众人都七嘴八舌,怪异地看自己,心中惊慌道:“你们再胡闹,我可报官了!”蓝伍道:“只管去报,我们要好好把旧帐算清!”旁边人悄声对蓝伍道:“吴公子细思!如今的知府并非昔年的知府,换任了。寄容与他交熟,恐这一报上去,对你不利。”蓝伍听罢,倒也担心,静了一会,道:“我若与他对质公堂,列位肯与我作人证否?”那人道:“会的,他们也愿帮助公子。毕竟我们相处都几十年。那寄容也不是个好东西,决不会助他。”蓝伍道:“多谢你们了!”暗想:“哪怕知府如何偏袒寄容,我有这么多街邻为作人证,看他能奈我怎样?如不通时,再告到大都,我也不怕。”寄容见蓝伍坦然,知自己理亏,不易利用官府,心中踌躇不定。蓝伍见状,即令兄弟闯进家门。双方兵戈相见。蓝伍人多势众,寄容手下惧怕。一再威胁,皆松兵器,不敢杀斗。寄容大怒,提刀喝道:“没用的东西,都把兵器拿起来!还想跟我享富贵的话,就该和我一起杀退他们。”众家丁见寄容率先在前,且壮起胆,复拿握兵器。蓝伍挥手,众兄弟蜂拥而上。寄容一马当先,将蓝伍的几个兄弟打倒,其后面的家丁也跟上来。高戚禧发一掌“鹤飞云天”,中寄容胸脯。寄容吐血,刀落在地。几兄弟将他捉住,绳索捆绑。其余人见头儿寄容被捉,都丧胆魂,不战自降。此时走来一个女人,老远就喊:“夫君,夫君。”见寄容被捆,跑来推人骂道:“你们什么东西?绑我夫君作甚?”常西颂以为她就是蓝伍平常说的金妙之,将她踹了丈远,骂道:“蛇蝎女人,今日有你下场!”
蓝伍并不认识她,向那女人道:“你是何人?”那女子又哭又闹道:“强盗,我正要问你们是哪处来的灾星,倒问老娘何人,瞎了你狗眼,没见我喊夫君么?”寄容喝道:“不要吵了,没你说话地方,滚一边去!”那女人即刻不叫不嚷,乖乖地站一边,看着寄容,搞不懂如何回事。蓝伍问寄容:“钱总管,她真是你夫人么?”寄容怒道:“干你何事?”蓝伍冷笑道:“那我二娘呢?你不是和金妙之狼狈为奸么?怎么就不见她?”说时,见金妙之走过来道:“大公子,快快杀了这害死你爹的骗子吧!你总算回来了……”刚说几句,寄容吼道:“金妙之你疯了,谁害死了他爹?”金妙之凄笑道:“我是疯了。我也不想活了。今日公子回来,趁此机会,借他之手为我出口气,你也别想活命!”又对蓝伍道:“公子,是他勾引我,挑拨我,和他一起用毒药将你爹毒死,还毒死了三夫人和三公子,半路又暗杀你和你的家丁。他看上了别的女人,厌倦了我,将我的钱骗走了。只留一间耳房,让我母子居住,过着非人非狗的日子。他还将吴府的家丁、丫鬟换个精光,遮掩他的卑鄙行径。”蓝伍打量金妙之,却见人老珠黄,纹皱满脸,又干又瘦,不像未及四十的女人。金妙之又道:“此时公子面前请罪,任凭公子杀我剐我,全是我昔时作孽的报应!只求公子一事,新元既是我儿,又是你弟,我死之后,但愿你能照顾他,劝导他,我死也知足了。”蓝伍看金妙之后面的新元,也像他娘一样,又干又瘦,衣服破烂,头发黄乱。蓝伍又恨又怜道:“金妙之,你既向我请罪,请随我去府衙作人证,将寄容这厮伏之于法,我岂不有将新元带好之理?”金妙之哭道:“请公子将马山唤来,他也是个人证。我将明明白白地向知府交待清楚。”蓝伍问:“马山现在何处?”金妙之道:“现在老家。”蓝伍遂托人把马山唤来,又忆起钢明,问得钢明亦在其家乡,也托人唤来。此时寄容又气又恼,怔怔地看金妙之,不料今日她会丧心病狂地报复自己。金妙之正嘲笑寄容,神情得意。
经吴蓝伍相告,才知是为状告寄容而来。一伙人赶往府衙。知府审案,又唤来昔时在吴府为劳的丫鬟、奴仆。找来曾毒死吴家三口的两样毒药,牵两只狗,当场验证。半时辰后,一只狗吐沫而死。四日后,另只狗亦死。人证多足,言语吻合。寄容不得不招供。知府虽不愿为难寄容,无奈众人相逼,对方理壮,事不由己,将寄容、金妙之二人判了死罪,不日斩首。大家拍手称快,蓝伍在家府盛情款待众人自不必说。兄弟数人在吴府安置下来,钢明、马山,及原来在吴府为事的老少,受请重留。几日过去,事皆平静。高戚禧知蓝伍大事已了,高兴之余,心中亦念李平度与文吉之喜,于是对蓝伍道:“吴大哥,如今你仇也报了,该得到的东西亦归你手,小弟我替你高兴!而今我要去遭具匡山,会见我的几个朋友,故向你道别。秋霞姑娘就让你们关照了。还有玉儿、漫儿有烦大哥照顾一段时日,来日我回时再将他们带往高家庄。”吴蓝伍道:“小弟既有事,只管去决办。玉儿、漫儿是你儿女,亦是我儿女,把他们放在我这儿有何不妥?为何要送往高家庄?莫非兄弟不把我当成兄长了?等兄弟见过朋友,办完事后,再回来与我们共享清平富贵,何等快活!切莫再说方才不兴之言!”秋霞听闻高戚禧外出,忙问:“高大哥何时回来?”高戚禧笑道:“很快就回来。”高戚禧又向常西颂、罗离体六位兄弟道别,方欲出门,秋霞随后跟着。常西颂见秋霞跑出门,止喊道:“章姑娘快回来,高大哥有事呢!”吴蓝伍将西颂拉了一把,笑了一笑,敲了敲西颂脑门道:“傻瓜!”常西颂惊愕一阵,反悟过来,随之大笑。高戚禧出门,回头看见秋霞,只见她笑吟吟地看自己。甚让人迷醉!心中略顿道:“秋霞姑娘,我正有事呢!”秋霞道:“我跟你去。”高戚禧笑道:“我欲往河北一朋友处赶赴喜宴,路途遥远,若随我去,恐累坏了姑娘。”秋霞双颊微红,嘴一翘,脚一蹬,急羞道:“你好好带着我,就不会累坏啦!”高戚禧笑道:“姑娘昔素足不出户,今既想与我去河北,见见外面世界也好,再牵一马来,我带你一起去。”秋霞道:“我不会骑马,我要和你同坐一马。”高戚禧颇迟疑道:“这不妥吧!穿街过巷的,让人见了岂不惹口舌,遭笑话?”秋霞道:“我不管,你当日将我救到安乐时,不也是同驰一马?”高戚禧尚不同意,道:“姑娘,上次是上次,这次可不一样!”秋霞佯嗔,不依不就。高戚禧无奈道:“好了好了,请姑娘先上,坐我前面。”秋霞甚喜,靠马前道:“抱我上去。”高戚禧哭笑不得,只得将她扶上马,自己坐后面。两人坐稳,高戚禧道:“姑娘坐好,上路了!”说毕,策马前驰。秋霞道:“高大哥,不要叫我姑娘啦,叫我秋霞,难道你以后也天天喊我姑娘不改?”高戚禧道:“好了,秋霞,真拿你没办法了!”一面说一面摇头。秋霞自喜自得。
已行十数日,两人来至具匡山,找到李平度。李平度大悦,唤来文吉和开平。四人相见,分外惊奇,悲喜交集,畅诉怀衷。文吉忽才留意到秋霞,问道:“这位姑娘可是铁卵新偶么?”秋霞一听,自喜不胜。高戚禧道:“一个朋友,并非新偶。”秋霞却生气,瞅着高戚禧。文吉看在眼里道:“还说不是?说如此生分的话,人家姑娘可不高兴了。”高戚禧亦察觉在心,只道:“文吉姐如今不仅人更漂亮,嘴巴也越厉害了!还记得当年我们河里戏耍,你嘲笑李大哥胆小,不敢下水。李大哥让你的刀子嘴弄急了,便说以后拿你当老婆,看你还敢不敢在他面前笑他。未想昔时之言竟成事实,看来还要李大哥来管你了,往后休教言语嚣张!”文吉道:“说到你李大哥啊,可不得了!你说他在峨眉山时傲不傲?如今都年过而立了,还像年少时一样骄傲,目中无人,哪怕他爹说他,也都不太听话,我看还得让你挫挫他气焰。”大家皆笑。高戚禧道:“李大哥和你打算定在哪个吉日成亲?”文吉道:“不用急,这次相聚不易,先痛痛快快庆乐一番,过些日子再摆喜宴不迟!”李平度发出请帖,往各大门派。定半月后操宴。
喜日既临,具匡山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李平度亲持宴礼,与众人一一见过。大家正吃喝得痛快,猛见四人闯入宴席,直奔李平度,其势不善。李平度看这四人:风尘仆仆,满脸肃杀之气;冷若冰霜,神带险怪之邪;傲如劲松,魂悬骇害之恐。李平度惊此四人不俗,问道:“四位何方高人?”一人道:“你是李平度?”李平度道:“正是在下。”那人道:“好,请你随我们出宴场,拣个宽敞的地方聊一聊。”李平度颇疑道:“可我们毫不相识!?”那人道:“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闲言少述,你也算个英雄好汉,就没胆和我们决一些事么?”李平度忽觉大事不妙,只说道:“遵便!”来至一空旷处,子隐帮中弟兄及赴宴者随后跟来。那人又道:“李平度,若你还是好汉的话,此由你和我们四人解决,别人不得介入,能答应么?”李平度道:“你们想和我决斗?”那人道:“没错,听说你武艺绝伦,总不害怕以一敌四吧?”另者道:“害怕的话,我们也不勉强。恐怕你以前的荣耀衔之虚名,也不指望你是个成气候的人,此来具匡山也没意思了!”李平度冷笑道:“李某只会奉陪,哪会说半个怕字?”那人道:“爽快,是条好汉。我们也不客气了!”四人欲动手。李平度止道:“且慢,未闻四位大名!”四人停手,开话者道:“我叫杨荔湾,这三位是红日帮大士欧阳明、孙天应、程波。”李平度道:“红日帮大士?你是杨荔湾?你还活着?你们是来为红日帮报仇的吧?”杨荔湾道:“这十几年来,我们四人闭门修艺,只为有日能将你送往地下,向我帮主认罪!红日帮因你而亡,若这世上无你,我红日帮至今仍强盛无敌、惊世骇俗,于帮主也不会死。都是你的罪,你死十次,也抵不了这个债!”李平度道:“红日帮已亡十数年,你对它还如此挂念?!”杨荔湾道:“红日帮不会亡,它精神永存!”李平度道:“沉迷不醒!”杨荔湾道:“不是我沉迷不醒,而是世上千错万错,多个你李平度!”李平度道:“只要你把红日帮忘掉,往后不作恶,跟随我们,我们会善待卿等!”
杨荔湾道:“笑话。你们什么东西?怎能和红日帮相比?”李平度冷笑道:“我们不能和红日帮相比,为何你们红日帮败在我们手中?”杨荔湾道:“侥幸而已!”李平度道:“我也不与你争死理。你们四人一定能杀得了我?”杨荔湾道:“于帮主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一定杀得了你!”李平度不屑一笑。杨荔湾问道:“你笑什么?”李平度道:“我笑你们输定了!”杨荔湾道:“说早了吧!”李平度道:“我相信我能赢你们,那是你们总信奉神灵庇佑,而我从不相信什么神话,真正的好汉是靠自己的!”杨荔湾冷笑道:“好,我倒想看看你是怎样靠自己的!”李平度道:“我也想领教卿等,如何将我置于死地!”双方说时,四人逼近,展开攻势。高戚禧见那四人,一个握戟,一个拿枪,一个操鞭,一个持剑。而李平度却赤手空拳。拿来一把刀,大喊:“信哥接刀。”扔给李平度。李平度闻言接刀,拉开战势道:“请吧!”四人围攻李平度,打得惊心动魄,杀得鬼哭神嚎!足斗了五十合,不见胜负。此时杨荔湾发话:“大家听好,摆‘四位乾坤’。”四人摆开阵势,再攻李平度。李平度不习阵战,几个回合下来,颇是慌乱。高戚禧看在一边,想自己在武夷山时,见识过武当派的大小阵势,有些经历,担心李平度之际,不免口吐语诀,助之解危。李平度及时领悟,方化险为夷。杨荔湾见场外有人出言相助李平度,喊道:“李平度,你可是答应了我们不要人助的,你不要违背诺言!”李平度便对高戚禧道:“仁弟勿说了,让大哥自己应付吧!我会打败他们。”高戚禧方休止。此时文吉着急,问高戚禧道:“铁卵,李大哥会不会有危险啦?他若真打不过他们,你可要出手救他呀!”高戚禧道:“姐姐放心,大哥不会有事的,我看他快赢了。”文吉道:“是真的么?我怎么看他快要输呢?”高戚禧道:“姐姐放心,纵使李大哥有甚三长两短,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且看着好了。”此时李平度扔了单刀,使出“观音千手”,身边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李平度渐熟四人攻路,变化花样,虽身受数伤,却勤于行步,避开夹攻。如此下来,李平度已脱受制之势,逐转有利,抓紧时机,反击四人。又有数十合,李平度将四人兵器击落,狠打恶劈。杨荔湾等已落败局,四人身负重伤,瘫软在地。程波道:“如今我们败于他手,该当如何?”孙天应道:“我们杀李平度不成,反让他伤,逃也逃不了咯,实上天不佑!”杨荔湾叹道:“想我们闭门修艺十年,到头来到底打不过他一个李平度,这是何道理?凭什么就输给他?”欧阳明道:“我们早说过,若杀不了李平度,宁以死洗耻,还指望什么?追随帮主去吧!”杨荔湾道:“三位兄弟,你们知道帮主生前喜欢唱的曲么?”孙天应道:“那是帮主自己做的曲。我们都会唱,红日帮兄弟都会唱。”杨荔湾道:“我们把曲唱了,就随帮主去吧!”又道:“帮主,属下无能,不能为你报仇,只能来世再跟您打天下了!”说时,四人含泪高歌,曰“从不甘零落人厌,谁说是身世可怜,早历寒雪严霜无数年,要将自己改变。不退缩血热骨坚。遥望透,漫山关地界线,光芒遍,留我脚痕通天远。”四人视死如归,一齐自尽。李平度欲止不住,摇头惋惜。
李平度垂脸吩咐道:“将这四人好好埋葬了,我要亲自立碑。”几人过来,将杨荔湾四人尸首抬走。众人也都围来,看望李平度伤势。李平度长吁叹道:“何难得之忠义壮士!于行童生前有这样的人效力,是他福分。”高戚禧道:“好了,李大哥,你总算没事了,去喝些酒压压惊。”善稚夫妇又让各位复原位吃喝,大家平静下来。李平度在桌上默喝了几杯,只问高戚禧:“仁弟,今日这事到底是利是祸?他们四个该死么?”高戚禧劝道:“人都死了,想那么多作甚?管它是利是祸,只要李大哥没事就好。”文吉一个劲的抚摸李平度,生怕就要被阎王拉走似的!秋霞叹道:“人生一世,什么意思!”众人完宴,贺过李家父子,也各自散去。秋霞在具匡山呆了几日,也央求高戚禧回庐州。李平度和文吉相劝两个,多留些日子。但秋霞不愿久留外地。李平度见她只想回家,便叫来几个弟子,将秋霞送往庐州,独留高戚禧在具匡山。秋霞走时叮嘱,要高戚禧早些回去。李平度与文吉皆笑,高戚禧含和应之。高戚禧每日和李平度在具匡山游山玩水,倾慕对方武艺,常比较习仿。两个武痴,形影不离,谈之不尽,说之不完,不愧一对知交!李平度又让高戚禧教习子隐帮弟子武艺,高戚禧欣然答应,道:“昔时我在安乐,收了不少徒儿,他们学得都好,我教得也满意,做这行是有经验的。”李平度道:“我就拨一班人交于你教习,三月后,我要看看教得如何!”高戚禧道:“可使人人非同一般!”李平度道:“说得倒是踌躇满志,结果却难预料。”两人沉默。高戚禧嗨地叹气。李平度问:“你叹什么气?”高戚禧道:“我想起一个人。”李平度问:“什么人?”高戚禧道:“我的结拜兄弟。”李平度道:“你还有一个结拜兄弟?叫什么名字?”高戚禧道:“他叫吴蓝伍,庐州人。”李平度问道:“为何又想着他呢?”高戚禧道:“我佩服他言出必行,行之必验耳!”又道:“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在外艰苦发奋,才不易夺取家业。以前不过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富弟子,如今却老练稳重、雄才大略,是为自建丰功烈士。”李平度问道:“有些夸他吧?”高戚禧道:“毫不过分,实比我所言更胜!”李平度轻叹道:“又是一个英雄,来日必让我与他见识。”高戚禧道:“自然,英雄惜英雄嘛!”又道:“李大哥还记得当年我们山上射鸟么?”李平度笑道:“怎不记得?还是铁卵你弹弓打得最妙,真是个行家!”高戚禧道:“文吉姐不是把我的弹弓送你了么?大哥可还藏着?”李平度道:“有。一直好好藏着,我去取来。”说毕,下床找来弹弓,递给另头的高戚禧。高戚禧道:“快快亮灯。”李平度又点亮灯。高戚禧将弹弓摸在手,观看一会,忽呜咽落泪。李平度轻问:“仁弟为何哭泣?”高戚禧泣甚道:“我想我姐呀!”李平度知他睹物思人,情感难抑。高戚禧静泣一阵,慢慢平息,长叹一气,默默无声。李平度道:“仁弟莫伤心了,既难忘旧人旧事,明日我带你去山中射猎,稳稳心绪。你不该老这样折腾,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早该重新上路。我看那秋霞姑娘对你很好,和她结为一对倒是好事。”高戚禧捂头默叹。李平度道:“好了,早些睡觉,哭哭啼啼的还像个孩子!”两人熄灯入睡。高戚禧又喊:“李大哥。”李平度问:“何事?”高戚禧道:“跟你说,我正做爹呢!”李平度道:“都做爹啦?可是好事啊!夫人就是秋霞吧?孩子几岁了?原来你还瞒着我!”高戚禧道:“做的是干爹,一儿一女,都是捡来的。”李平度道:“干爹?哦,也好哇!孩子几岁了?来日定带给我看看。”高戚禧道:“都十岁了,小鬼实挺可爱!”说谈不停,渐而安睡。
一日,高戚禧与李平度、文吉、开平正在子隐场观弟子演练武艺,忽有人来报:“江南净浒帮帮主王福找帮主。”李平度闻言,来至子隐厅,会见来客。高戚禧问文吉:“王福是何人?净浒帮既在江南,为何远来河北谋事?”文吉道:“净浒帮乃鄱阳边岸的帮派,在于行童之前颇有名气,后于行童南征,净浒帮在‘丹刀’、‘飞人’归降红日帮之后,也归降红日帮。那王福原是净浒帮头目。于行童时,原在净浒帮中,后于行童衰亡,江南帮派复生,同盟扶植。王福在净浒帮中资历高,故让他居帮主之位。”高戚禧问:“他此来何为?”文吉道:“不太知晓。听说子隐帮和江南帮派常有交易,或为此事。”高戚禧道:“我们且去看看。”三人走入府中,隔墙偷听。只听李平度问:“你们为何中止与我子隐帮交易?”王福道:“实是行路艰辛,不易运货,这十年来,我们受的苦够多咯!”李平度道:“这都不至于吧,运货并非难事啊!若你们都不愿送的话,也可每次换人,不必强差一些人长年累月的奔波嘛!”王福道:“李帮主你不知道。我叫谁,谁都不愿送货,就算出再多的银子,也没人接任啦!这岂不为难我了?”两人一阵沉默。又听李平度道:“最初你们以一钟鱼虾换我一钟麦粮,尚不满意,说如此供应不来,生业窘迫。我们便答应以三换二。后来你们又说一年交货三次颇是频繁,获季难逢,总得勉强。我们又答应每年两次。如此还有什么不好商议的?为何停断?”王福道:“这是我们大伙的意思,我不能作主啊!”李平度道:“你是帮主啊!帮主不能作主,一帮还要帮主作甚?”王福道:“李帮主,你也知道,运食物不比运其它东西,要赶时候的,又吃紧又吃力。我说的可是实话啊。”李平度笑道:“是啊,你们翅膀硬了,什么实话都敢说了!”王福道:“李帮主,我们决不是这意思。你们的恩德,我们怎会忘记呢?不是你们打垮了红日帮,哪又会有我净浒哇?”李平度冷哼一声,问道:“丹刀、飞人是否也不再送货了?”王福道:“他们让我捎话来,和我们一样的意思!”李平度道:“罢了,罢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来人,送客!”说时,离座便走。王福赔笑道:“对不住李帮主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也不想这样。”两名兵卫将王福送走。高戚禧三人见李平度唉声叹气的出来,皆感无奈,只有安慰。文吉道:“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真是欺善怕恶。想他们在于行童手中时候,白白供给红日帮也不敢有怨言。未想我们施恩,助他们夺回自由,愿拿麦粮换鱼虾,他们还不知足,得寸进尺,恬不知耻地和我们断交,真气死人哩!”李平度叹道:“这样一来,我们别指望再吃到江南鲜鱼了!”高戚禧问道:“净浒帮在鄱阳湖,那丹刀、飞人二帮又在何处?”李平度道:“玉峰山和超山。”高戚禧缄默不言。又一段日子,李平度忽找到高戚禧道:“仁弟,我听说你师傅已病,甚是严重……”高戚禧一听,心里着惊,忙问:“可当真?很严重么?”李平度道:“方才武当使者来过,无意说到你师傅的事,应不会有错。”高戚禧道:“不好。我得去看看他老人家。”李平度道:“我正是此意。顺便代我去问候他!”当夜,高戚禧找到文吉,道:“吉姐,明日我去武当看望我师傅,此来向你道别。”文吉道:“你来具匡山才半年,明日就要离开我们,也太仓促了些,还没热闹够呢!不知何时又能来?”高戚禧道:“我还会来看望你们的。只有一事要跟你说。”文吉问:“何事?”高戚禧道:“我打算在武当山陪着我师傅,等他病好了,回庐州时,绕道江南,去杀王福和丹刀、飞人帮帮主,往后你们又能享用江南美食了。他们若换了新帮主,只要你们肯出面协助他,那帮主还不会与你们交易么?”文吉颇惊道:“仁弟,你鲁莽了……”高戚禧打断道:“不用说了。信哥对我们这么好,我无以为报,这次要送三颗人头给他,以谢其恩。”文吉道:“既如此,仁弟可要保重!”高戚禧道:“你只在具匡山等好了。不可让信哥事先知道。”说罢出门。文吉又喊:“仁弟,若不力,不做为好。”高戚禧道声“放心”,走远了。
翌日,高戚禧起身往武当山。经过随州,牵马城中,只见两人面前走来,有些眼熟,纳闷间倒想起来了,一位正是几年前在荆州相识的渔夫花念真。于是喊道:“花兄,花念真。”花念真闻听有人叫自己,回头一望,见到高戚禧,不免惊喜,靠近问道:“哎呀呀,好兄弟!你怎会在这里?”高戚禧道:“有事去武当,路过此处。”见花念真手中提一壶酒、一挂肉,问:“兄弟欲往何处作客呢?”花念真道:“拜访一位老乡。”高戚禧问:“兄弟不在荆州打渔,缘何来到随州?”又指旁者问:“此人可是你朋友?”花念真道:“他叫史全意,是我同行,和我一起来随州做买卖。”又指高戚禧与史全意相识。高戚禧与史全意招呼。花念真道:“我与兄弟自荆州一别,数年未见,此次相逢稀罕,诚该珍惜。不如兄弟随我去酒店喝喝酒、聊聊天?”高戚禧欣然答应。吃喝间,两人互已讲述经历。高戚禧又问:“你荆州的老乡可是乔迁至此么?”花念真道:“我并非荆州人,我老家在九江,我来荆州和随州,全因生业,妻子却在老家。前些年闹瘟疫,有人躲避瘟疫,离往别处。九江有位县爷,为官清廉,公正无私,深受百姓敬爱,只惜离任在家多年。我在此地时,听闻县爷亦在此处,想是避瘟疫来的。故今日得闲看他。”高戚禧问:“那县爷何名何姓?”花念真道:“姓方名尔容。难得的好官啦!”高戚禧问:“他住在何处?”花念真道:“从此一直出街便可寻到。”高戚禧往店外望了一眼道:“却是我走来的路。花兄可带我一同去看看他,我也想见识这位青天。”花念真答道:“行。”三人吃喝毕,付钱便走。出了街城,来至城外,花念真领二人至一小屋前,轻步走越篱笆,花念真叮嘱:“小声,不要惊动。你们听!”三人缓下脚步,隐闻屋后有读书声。三人入屋,往**看去,只见一六旬老儿,坐在树下读书。三人且不张动,静听其言,乃屈原《离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返。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方尔容读完,忽觉后面有人,回头看见,颇是惊疑。花念真慌忙迎前道:“方县爷,你可认识我么?我叫花念真啦!在你县衙当过差呢!”方尔容悟道:“对,对,却是花小兄弟。快,进屋坐,叫你朋友也进来坐。”说时,拉花念真进屋,又递茶又拿瓜果。方尔容问:“你什么时候来到随州的?”花念真道:“来此做一桩买卖,却闻你老人家在此,故特来探望。县爷你来此地也有几年了吧?”方尔容道:“快十年。”花念真道:“江州瘟疫是两三年前的事,怎会离乡有十年?”方尔容道:“哦,你认为我是避瘟疫来的!实非如此。早在十年前罢官时,我便离了九江,当时去了天柱山。”尔容停略一阵,又道:“在天柱呆了半年之后,又迁至此处。”念真续问:“前辈在此一切可好?”尔容道:“饮食起居还过得去,只是常感孤独啊!故养花种菜,消磨时光。”念真叹道:“只愿县爷安泰就好啊!县爷在此隐姓埋名,离群索居,原来已不再过问世事了?!”
尔容摇头道:“老朽不问世事多年了!”花念真不免心灰,为之怜惜道:“其实不管县爷在不在任,为不为官,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个清白纯美的好人。我知县爷喜欢读书,故此带来几卷,送给县爷。”说时,从怀里掏出几卷书道:“这些都是县爷喜爱读的圣贤书,县爷笑纳!”尔容接书,不免掉泪道:“花小兄弟,你太看重老朽了!如今我只不过一个孤寡之人,哪受得起你如此待我?”念真道:“县爷千万莫这样说。县爷昔前何许人也!秉公办案,刚直不阿,不畏权势,九江中人无不敬爱你。今日能再见县爷,实我平生之幸!”说罢,离座跪地,执尔容之手道:“在下不忘县爷对九江百姓的恩德!我代大家向您磕头,县爷受我一拜!”尔容扶起念真,情不能已,掩面泣道:“老朽已是零落之人,冷淡心中之志久矣!不期今朝还有乡人看望我,鼓励之至,犹雪中取暖,老朽无从感激……无从感激!”念真道:“只惜如今世道不清明,县爷不得重用。生不逢时。”尔容道:“老朽原一直以为,只要秉公执法,便能天下太平,只要为官清廉,就可明哲保身。但结果怎样,看来自己实在错了,非如此简单。”众人见他说得悲切,也都伤心。史全意慰道:“其实方县爷从未做过亏心事,无愧于天地,对得住自己,不负来世一遭!”方尔容道:“说到有愧于心,却有三件事让我难安。”众人问之。尔容道:“有件事或许花小兄弟也知道。正因此事,我才被弹劾……”没等尔容说完,花念真道:“这我知道。县爷得罪了江州官吏,才被罢官的!”高戚禧问:“怎说?”花念真道:“江州达鲁花赤有个侄儿,在九江县与人赌钱,却输了一大笔银子。赢家乃一介平民,名叫张华。但那胡人并不想给钱。张华念他是达鲁花赤亲戚,只让他还一半的银子,胡人死活不给一个铜子儿,两人大吵大闹,打了起来,胡人竟用砖块将张华砸死。方县爷审办此案,欲将胡人治死罪,谁知江州官吏下书要将达鲁花赤侄儿押到江州重审,方县爷起初没理会,打算提早将胡人斩首示众。无奈官府一再催逼,并又遣人来亲取犯人。经江州知府审判,胡人只赔了张华殓葬钱,无罪释放。后方县爷又莫名其妙的被罢官了!”方尔容道:“那胡人一直在九江惹是生非,我早想治他的罪。如今他逍遥法外,我不在任,更嚣张了。”史全意道:“胡人欺人太甚,切实可恨。方县爷不事权贵,倒为我们汉人百姓争了口气!不知还有两件何事?”方尔容道:“还有一事,在我九江县,有个叫陈飞的青年,杀死一个为非作歹的地保,我将陈飞判了死罪。此后一直后悔自己的行断,没曾仔细审辨、周详考证。决案草率、不合情理。”史全意道:“方县爷的意思是,陈飞杀地保乃侠义之举,宜从轻发落,那地保却是罪有应得?”尔容缓叹点头,不胜追悔!
那时中午,天气尚热,陈飞与几个村农做田归回,路过浅塘,见许多泥鳅、黄鳝在边塞乱钻翻游,都道好景,要捉些回去为膳。几人下塘,在底沿抓摸,因池水浅少,伸手可捞,那些出洞透乐的黄鳝、泥鳅儿都逃不得,俱让几人抓了个干净。须臾寂寂静静,鳅鳝都躲着不肯出来,几人才罢手上岸。用锄头将其砸死,搓了草绳,累扎绑好!恰一伙地保外头吃了酒,见陈飞几人岸上砸黄鳝,都起了歹心,要抢贪来。趁着酒疯,至几人面前道:“这塘是我东家的,尔等怎能随意捞摸?快快将手里泥鳝放下,以后不可胡为!”一农夫道:“保爷这话倒说得勉强,平常人家都往塘里捞得,东家见了,也都不说,为何今日偏捞不得?”地保骂道:“我整你娘!这塘自始是动不得的。东家见了不说,是惠恩了。他老人家吩咐了,日后让我等仔细看好,逮着了贼人,任凭我等处置,岂容尔等得寸进尺!”几人故知地保无理,不肯放下泥鳝。地保急恼,揪住一人,喝吓一声,飕的一拳便往他脸面上打,打得鼻嘴出血。夺下东西,又至陈飞前要来。时另一地保尚止道:“这人莫惹!”原来陈飞也是好强的,平常打架不少,不服软的。其有一个认识陈飞,知道他的颜色。这地保不曾理会,见陈飞面相倔傲,更来了气,运足劲力,复往陈飞脸上砸下一拳,严严实实印了一个拳痕。陈飞被打得星花乱冒,怎忍得这等屈辱!亦操拳向地保打来。这伙地保岂容陈飞还手?五个人都来打陈飞。此时气在心头,辱忍腹中,陈飞也不管死生了,要和五人拼命,捡了一块坚石,猛向一地保后脑砸下。好个大石,敲得那人血浆迸射,顷刻倒地,性命不保了。众见打死人了,惧叹不妙,连日赶去官府报案。尔容带人赶来,勘验一番,证据俱足,即押陈飞归案。时未有人向尔容辩释是非。尔容只认陈飞杀了人,判他死罪。事后才慢慢听说了原委,悔听了地保一面之辞。
高戚禧道:“史兄弟说得是。”四人正沉默,史全意又问:“方县爷说过有三件事,愿闻最后一件!”方尔容尚迟疑,不作声色。又道:“自我罢官以来,常思为官之过,来去只有两事错悔,而第三件,却是我罢官后,在天柱铸成的,说出有失颜面,还是不说为好。花小兄弟说我一生清白纯美,实非你所言,真羞愧我了!”念真笑道:“哦。县爷若不便说,干脆莫说了。”众人说时,其内人买菜回来,方尔容介识一番,大家备席起炊。用毕酒饭,高戚禧问尔容:“敢问县爷,那杀死张华的胡人详居何处?”尔容道:“城东葫芦弄里。如今他必定和以前一样横行霸道,坏事做尽,都怪我没及时砍他首级。”高戚禧笑道:“县爷勿劳悬心。你既有两事错悔,高某替你解之。来日我去江南,顺便将那胡人杀了,夺其家财,赠抚陈飞家属,捎县爷慰问之言。如此可行否?”方尔容惊道:“此事凶险,望壮士三思。”高戚禧笑道:“县爷放心!我自幼学艺,只怕不派上用场!惩恶扬善乃我意中事,从不袖手旁观。”尔容道:“高小兄弟真侠义之士也!”说时,跪叩高戚禧道:“老朽先行叩谢,望壮士功成心安!”高戚禧慌忙扶起尔容道:“前辈切莫如此,折煞我了!却不知陈飞家在何处?”尔容道:“正在东林寺,打听便可寻到。”高戚禧道:“如此就好了!”大家相互告别。方尔容送行一程,再拜高戚禧,感激不尽。三人劝其留步,高戚禧以言再许相慰。尔容方才止送。
高戚禧别了花念真二人,直驰武当,见到陈修全,其果然病重,卧床难起。高戚禧不免心酸,生怕师傅突然离世,故日日不离,夜夜守侯,和大夫一起精心照料。经服侍一段日子,陈修全病体渐好。高戚禧见陈修全康复,遂放了心,再陪伴半月,又告别陈修全。下山赶路,途经梅镇,早想看望义父义母坟墓,只见坟周并无杂草乱木,猜有人常来祭拜。心中安慰。拜了几拜,守侯一阵,方才离开,取道往鄱阳。决意先杀王福,再杀胡人,后杀丹刀、飞人帮帮主。
高戚禧来到鄱阳,找到净浒帮。大闹一番,不见王福。威逼喽罗,其说王福正与丹刀、飞人帮帮主朱明、杜方县城中卖鱼肉。高戚禧暗喜,因想:“这三个狗帮主聚在了一处,岂非上天成人之美?不用我煞费苦心的打听寻找,省多少事!”于是又奔往县城,找到王福三人。三人吆喝叫卖,地上铺了许多山禽野兽,肥鱼鲜虾,四周围了不少买看者。高戚禧拨开人群,喊道:“嘿!你们可是王福、朱明、杜方三人么?”三人见来者出言轻薄,不免愤懑道:“正是我们,这位兄弟可是想拿些鱼肉?”高戚禧笑道:“久闻三位大名,今又听说你们在此买卖,故来见识。我虽无名小辈,对你们敬重得紧哩!请给一只野鸡,一只狍子,两条鲤鱼。”三人见他又如此恭维,倒有些怪疑,搞不懂有甚意图。三人各自拣了食物,交与高戚禧。高戚禧拿了东西要走。三人见他不付钱,慌忙叫住道:“这位,还没给钱呢!”高戚禧笑道:“哦,不好意思。现下我没有钱,三位开个恩,让我下次带钱给你们,下次还要来的,列位总还会在此买卖吧?”王福道:“你是何人?凭甚赊给你?”朱明道:“东西拿回来,没钱就别想要,当我们什么人?莫名其妙!”高戚禧道:“哎哟,说话真难听!亏我以往还那样敬重卿等,如今观之,实庸庸之辈耳!不要便罢,还给列位!”说时,将食物掷在王福脸上。王福大怒,骂道:“你这厮忒不知好歹!瞎了你狗眼,偏把东西扔我脸上?”高戚禧佯惊道:“不留心而已!”王福火冒三丈道:“你说什么?有胆再说?看我揍你!”高戚禧甚傲道:“我只说把禽兽扔在禽兽身上罢了。”王福哇哇大叫,直扑高戚禧。此时远近之人闻听这边吵闹,皆围来观看。时高戚禧趁王福不备,一把将他揪住,扬过头顶,直往地上摔。朱明、杜方见王福受辱,也过来打高戚禧,替王福出气。三人尚较量了几合,王福又命身后的十数喽罗相助朱、杜二人。高戚禧将那些喽罗打散,夺过一杆枪,往朱明胸口上刺去,枪头又准又快,不偏不斜,恰插入朱明心窝。高戚禧既杀朱明,拔出长枪,大喝一声,跃近杜方,转身之势,枪身甩击杜方后背。杜方忽受千钧之力,往前一倾,跌倒在地,吐了一口血。高戚禧余恨未消,复一个翻身,一击前膝,落在杜方腰脊。杜方毙命。王福吓得不敢出声,偷偷溜进人群,想寻逃脱。高戚禧看见,紧追上去,只是人群阻隔,行进不便。而王福却七转八拐,即欲消失。高戚禧大急,不住将人分拨,叫喝“让开”。一群百姓只顾看山看海地看热闹,一时也散不开。高戚禧击出“翻云覆雨”,人群散倒,既而又追,眼见与王福数丈之遥,高戚禧一个腾空,扬起长枪,就要往王福头上劈。此时人头攒动,王福察觉,紧挨越过几人。枪头却不转弯,竟打在一对夫妇头上。高戚禧大惊,收枪已晚,枪头摔得夫妇头颅鲜血直流。夫妇正携带一对儿女。夫妇伤重已死,吓得子女大嚎大哭。高戚禧悔之不迭,苦不堪言。不敢多想,紧忙去追王福。此时出了人群,王福仍在前狂奔。高戚禧施展轻功,一记“晚虹穿云”,击中王福。王福负伤在地,高戚禧赶至,横扫一枪,削下其首。回来又将朱明、杜方的人头削下。撕下一片衣服,将人首包好,骑马便走。喽罗亦不甘心道:“好汉且留下姓名,来日必找你报仇!”高戚禧听见,回马冷笑道:“我叫高戚禧。告辞了!”高戚禧一路狂奔,一面懊悔方才错杀无辜,一面盘算如何找到胡人,且虑胡人乔迁别处,生怕找他不到!来至九江,进入县城,打听妥毕,胡人果然仍居原处。当晚去了东街葫芦弄,潜入其室,将胡人杀死,又得来其财,翌晨赶往东林寺,找到陈飞一家,说明来由,转诉方尔容悔歉之言,取财安抚。又往陈飞坟前表白方尔容之意,且求地下魂灵谅解好人之心。陈飞一家也都为高戚禧送行,皆言不怪方知县。高戚禧见事皆妥,放心去了。
高戚禧快马加鞭,驰行数日,回至具匡山。上子隐府时,恰守山兵卫远远看见,一人道:“那不是帮主的好兄弟高戚禧么?”另者道:“极像,许又来看望帮主罢!”两人说时,高戚禧临近,交出一个包裹道:“两位兄弟,请将此物交给你们帮主。”兵卫正问何物,高戚禧道:“我叫高戚禧,你们帮主的兄弟,就说我送此人头乃一片心意,望你们子隐帮事事顺心!我也替你帮主解忧排患了!在下不便造访,就此告辞!”高戚禧交待毕,下山南去庐州。兵卫将三颗人头交与李平度。李平度看罢,热泪盈眶,吁叹不已。将文吉、开平唤来,告以实情。李平度带人马,下山追之。奔驰数十里,并未追到,不免泄气回山。此时红日西沉,李平度感慨吟曰:疲马斜影样,此时心际伤。知己追难及,山远情悠长。
高戚禧回至吴府,和大家年余未见,此时重聚,自是高兴。相互问候,说到常西颂时,蓝伍道:“常兄弟今年赴考,已中举人了。”高戚禧甚喜道:“太妙,常兄弟总算壮志得酬,了偿心愿啦!”西颂道:“只惜高大哥没及时回来喝杯喜酒!其实多亏吴大哥事先处处打通周全,否则无我今日成就。若在江州,还不知何月何年才能腾达!”大家聚闹数日,高戚禧于蓝伍道:“吴大哥,我原说过,回来之时,要把两儿女一起带到高家庄去。今日便要走了。”蓝伍甚不满道:“仁弟莫如此,你是有意不给兄弟们情面?!大家痛痛快快在一起不好么?都是同甘共苦过来的,彼此胜过亲兄弟,我家便是你家,莫非还生分不成?”高戚禧道:“吴大哥别误会,我并未有与大家生分的意思,只是心中意愿未了。如今武当有恩师,老家有爹娘,常言‘落叶归根’,我曾说过,等我游遍神州河山,还要回故里尽孝、服侍亲人。此正是归根之时,大哥勿阻拦!”蓝伍见他说得情实意切,也不好再劝,只叫秋霞道:“秋霞,高兄弟说要离开我们,我是笨嘴拙舌,说不动他的心。你怎样留着他?且看着办吧!”又对高戚禧道:“仁弟呀,你不念我们兄弟情分则罢,可秋霞对你一片痴心,你总不忍心辜负吧?”秋霞正幸高戚禧复至自己身边,闻听又要离去,自然不悦,正欲开口。只听高戚禧道:“秋霞,你留在大家身边。我和你们不同,我身后有事,你的情义,除了感激之外,再不知该怎样偿谢了。”蓝伍又是一阵急责。大家尚无言。蓝伍又道:“你真要走的话,将玉儿和漫儿留下!”高戚禧道:“不可,他们不能离开我,小弟还要传授他们武艺。况且二人自幼相随,还是我带着好!”高戚禧起身,拍众兄弟肩膀道:“诸位兄弟,你们好好陪着吴大哥,我会常来看你们的。”高戚禧出去,牵马拉车,就要起行。秋霞跑出,止喊道:“高大哥,你不要走,好么?你时常回乡看看老前辈也行,未必要委身相陪!”高戚禧柔声回道:“秋霞姑娘,峨眉、武当与庐州相距甚远,来去一趟谈何容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要谅解我的心,我高戚禧今生若没干爹娘,没有陈师傅,我是活不到现在的,也没有今朝与你们相聚、别离的日子。好妹子,别再劝我了。
想念大家之时,会来看望你们的,日子长久,机缘有多!”秋霞道:“不管怎样,我要跟着你。你也救过我的命,我也不能离开你,也要服侍你。”一番话,让里面蓝伍几兄弟听得暗笑。高戚禧亦忍俊不禁道:“你一个姑娘家,我一介男儿,怎能同日而语?”秋霞道:“我横竖不离开你的,你走我也跟着走,我还没报答你呢!”高戚禧笑道:“好妹子,我要你怎样报答呢?”秋霞道:“服侍你呀,像你服侍你干爹干娘和你师傅一样。”高戚禧暗自发笑,望着她认真俏皮的明眸,停略一顿,厉色道:“秋霞,我生来命蹇,居无宁日,你跟着我会受苦的。”秋霞道:“再受苦受难,我也终身陪伴。高大哥,求你了,你非走不可,让我跟着你好了!”高戚禧见她说话正色,毫无戏词,道:“好妹子,行啊,高戚禧今生有你服侍,是三辈子的福份,好罢,来,上马,大哥我抱你上去。”秋霞嘻嘻作笑。高戚禧一把将她抱上马,又拉来青枫、柳漫,正欲扶上车,忆起一事,大喊一声:“吴大哥。”蓝伍等走出。高戚禧道:“我想让玉儿去他何姨坟前说几句话。”蓝伍猛悟道:“哦,对了。让玉儿去见见他何姨。”高戚禧问道:“原先可曾带他去过?”蓝伍道:“去过。”高戚禧道:“如此也好,这次要告别一声。”来到何绮烟墓前。蓝伍让青枫跪下,自己亦跪道:“何姑娘,我又把玉儿带来了!”又指高戚禧道:“这汉子你可看清了,他就是当年在武夷抱走玉儿之人,是他将玉儿带大的。如今他和玉儿要走,特向你告别,你在地下安睡罢!”高戚禧跪道:“何姑娘告辞了,下次我和玉儿还会来看你的!你安睡!”几人又来至吴府,蓝伍见秋霞随去,取笑道:“秋霞,这么快就嫁出去了?别忘回娘家探亲啊!”兄弟皆笑。高戚禧道:“忘不了舅舅们!但若和我远走高飞,一去不返,可就别怪咯!”蓝伍道:“秋霞岂像你一般见色忘友?秋霞虽跟了夫君,还是不会忘了我们兄弟的!秋霞可是情义之人啦!我所言对否?秋霞。”秋霞道:“吴大哥说得没错,若高大哥欺负我,我也会回来告状的,我一个弱女子易欺,可娘家却不好惹的。”众人大笑。
大家挥手道别,行马路中,高戚禧问秋霞道:“秋霞,你跟着我不后悔么?”秋霞道:“这一生只跟你,非随他人。”高戚禧道:“那是我救过你的缘故吧?”秋霞道:“高大哥此言差矣,我爱你不为此,真爱不归恩情!你这样想可误会我了。”高戚禧道:“其实我以前曾爱过一人!”秋霞道:“我听吴大哥讲过。我不在乎这个,我只在乎你。”高戚禧笑语:“傻丫头……”秋霞问道:“高大哥,你想你那个姐姐么?”高戚禧道:“我和她最后一别,止今都二十年了,平常想想倒不觉得,一旦想多了,想到伤心的地方,那就太不舒服了。”秋霞瞅瞅高戚禧道:“你和你姐姐都挺可怜的!”高戚禧微笑道:“故此你同情我了?!”秋霞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高大哥别误会,我同情你是一回事,喜欢你却是另一回事了。”高戚禧笑道:“你能猜到我的心思?”秋霞道:“你一个大男人,是不喜欢让人怜悯的!”高戚禧又笑。秋霞尚不自在,问道:“我说得对么?”高戚禧笑点头道:“你们女孩子总能猜到人家的心思!”秋霞又妒问道:“你见识过很多女人么?”高戚禧且惊惑,想是她在吃醋了,遂辩道:“哦,以前我姐总知我所想,还有个文吉姐,也一样善解人意,如你方才!”秋霞放心窃喜。良久,高戚禧又喊秋霞,道:“我们先到安乐居住一段日子,行否?”秋霞道:“好啊!我正想念安乐,非得去看一看不行!”高戚禧道:“玉儿和漫儿自幼在安乐,是洪伯余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如此养育之恩,虽不能在其有生之年让两兄妹报答,死后也要多多记念祭陪,以尽孝意。”秋霞道:“二老带养两个孩子有八九年吧?”高戚禧点头道:“说到想念安乐,我比你更甚。你在安乐才几日?你想它,不过是想念你故土罢了。我想它,乃亲情所系、岁月所赐!”不时又道:“此去安乐,顺便看看牛二他们,叫他们别忘了去庐州玩。”秋霞只点头。来至安乐,初与牛二相见,后见他人,聚宴庆乐,足欢才散。故高戚禧四人定居下来,时常不忘洪余夫妇坟前看望,打算在安乐留待半年。日子本也过得闲逸无患,但秋霞总是察觉高戚禧心思满腹,探问之,高戚禧不便隐瞒道:“秋霞,我这人一生漂泊,饱经风霜,难得有你相陪!本打算从此与你厮守终生,安静度日,想来想去,心中却总不能平伏。”秋霞循而问之。高戚禧道:“我曾见识一离任老知县,他说他一生有三事错悔,我忆及自己,曾错杀过三人,本来十几年前错杀一个好人,心中自责至今,不料前些日子竟无意砸死了一对无辜夫妇,更增罪孽,心里担受不起呀!”秋霞道:“可人死都死了,你再追悔也无济于事呀!?”高戚禧道:“我本打算再去九江,会见那已亡夫妇之儿女,或施于银两,寄养其亲戚之下,或带之吴大哥,可憾找不到他们!岂非老天故意让我受罪么?”秋霞也不好答慰。两人一阵沉吟。高戚禧又道:“秋霞,你可愿意随我回家乡,一同侍侯我干爹娘?还是宁愿和我独处?”秋霞道:“高大哥,我都随你,你说怎样就怎样罢!”高戚禧轻笑一声道:“秋霞,我知道你从小让家里人管束惯了,少有自由,怕了过分的家权,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爱你。如今定了一个好去处,剑门地处武当、峨眉之中,等我们在此过了一段日子后就去剑门,彼东可去武当,西则可去峨眉,来去看望两方前辈便无虑了。我们两人带着孩子,在剑阁足可安身立命,度完一世!”秋霞道:“高大哥,你太好了!往后我们就过着与世无争、清净无忧的日子了!”高戚禧笑悦,抱其入怀。两人倾心相慕,偎依一起,安静无言。
正是:
寰宇清平守长夜,佳人依傍,过去芬芳,曾时分裂焉能忘?
知己细细诉柔语,又揭旧伤,荡气回肠,疑是梦境戏愚郎!
却说那日高戚禧杀死的一对夫妇,正是鄱阳湖岸边的农人。有一子一女,长子邹路,小女涵菱。父母死后,投其祖父膝下度日。丧亲的悲痛带给兄妹二人复仇的**。两兄妹历此一劫,瞬间长大了,今昔两别。今涵菱十一岁,邹路十五岁。邻村有个武教头,姓段名义天,武艺颇精,开一家武馆,教习百数徒弟,皆四周村落之少壮男子。昔时邹氏兄妹与村友也常会去看热闹,觉得好玩。今心中有仇,却想学艺。段义天答允邹路免钱来学,留涵菱昼间务杂。晚上兄妹在家,邹路总将所学授与涵菱。二人用心学艺,以备有日手刃仇人。段义天早闻邹氏兄妹丧亲之事,见其学艺专致苦劳,便问邹路:“小兄弟,你为何学武啊?”邹路道:“此乃徒儿私事,不便相告,师傅还是不问为好!”段义天道:“你是为报仇而学艺的吧?”邹路见他都知道,也不言语。段义天又试问道:“你知道那杀死你爹娘者何人?”邹路道:“他叫高戚禧,可是?”段义天又问:“你知道他在何处呢?天下之大,恐难找寻!”邹路道:“他是成名之人,总不比大海捞针!”段义天道:“话虽如此,而他并非久经世面,向来不合群俗,人知他名,不知他身,况且武艺超群,罕逢敌手。你在我处学艺,就算精领全通,也未必能损他一根毫毛!”邹路道:“依师傅这般说,我是杀不了他了?”段义天唉叹一声道:“你是个忠孝子,常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有复仇之意,对得住已死父母,但若你报仇不成,反有个三长两短,你父母在地下放得下心么?他们死了,却望你们平平安安活着。只要你们在上面安然无恙就好,未必要卧薪尝胆,处心积虑,冒死替他们报仇。听闻高戚禧也是个善恶分明的侠士,他用枪头砸死你父母乃误杀,你若报得此仇,亲手将他置于死地,亦未必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此仇报与不报,是主你命运之大事,宜当三思,否则吃尽苦头,将大有不利。我看此事应顺乎天意,不可强求。”邹路问道:“师傅的意思是不让我报仇?”段义天反问道:“你说呢?”邹路道:“师傅好心劝我,徒儿心里感激,但你不知我做儿子屈丧双亲的心情,我恨不得将高戚禧千刀万剐、剥皮抽筋!我和他生死不立!”段义天一笑而了,道:“你如此想法,我再劝无益。只担心你日后安危,你和你妹晚上可来我家,我另授技艺与你们。”邹路道:“师傅如此待我,不知如何相报?”
段义天道:“我岂要你谢我?我只怕你在外面遭人欺负。没有好武艺,怎能闯荡?至于你丧亲之仇报不报得,另当别论!”邹路道:“不管怎样,师傅先受徒儿拜谢!”说时,跪叩义天。且说村中有个彭老儿,常来邹祖父家中聊天。这日午间,彭老儿吃了午饭,又往邹家来,恰邹路与涵菱在家。彭老儿问道:“两娃儿可是迷上习武了?”邹祖父道:“自从他们爹娘死后,便是如此了。”彭老儿道:“也难怪,看样子两娃儿要自立自主了。”邹祖父叹口气道:“何止?我看他们非要报仇不行!”彭老儿尚惊道:“报仇?太不易了!此事决非儿戏,欲报仇,必得找寻其人,此一难也;再者若找到仇人,是否打得过他?杀得了他?胜算微哉!”邹祖父道:“我又何尝不这样想?可谁能说得动他们?”彭老儿道:“若两娃儿真想报仇,习武还不如从文,一旦高中,做得一官半职,报仇不就简易了么?”彭老儿一席话,说得一旁在听的邹路茅塞顿开,因想:“我若立志读书,一朝高中,倘能做个知府或知州,官虽不大,往后交熟同道,打通人路,以致天下官吏助我寻捕高戚禧,不过是一举之劳,不比我一人和他明杀暗斗,胜算就大了!”邹路打定主意,便与涵菱相商。涵菱百般赞同。于是邹路复念起书来,并常与教书先生徐巧往来交谈。两兄妹武艺进展颇快,邹路念书也日渐收益。每夜邹祖父与涵菱皆睡,而邹路仍掌灯读书,偶然邹祖父与涵菱梦中醒来,仍见邹路埋头苦读,心中疼惜,催其入睡,怕他搞坏了身子。只短短两三月,村里人及邹祖父、涵菱忽觉邹路变了人样,如今与别的读书人一般,呆钝木讷,拘谨畏缩,有时路上见了熟人,视若不见,那人叫他之时,方才醒悟,对面相谈,又好像不着边际,问答杂乱,教人有些不解。祖父与涵菱常怪责他,邹路却浑然不觉,反而踌躇满志,闲中作乐,说是赴考定要中榜,父母之仇必从此报得。不久要童生试,邹路更加发奋,周全应考,至试毕榜出,邹路已中秀才。祖父与涵菱两个欢喜异常,特意治宴,邀请亲戚村友,庆乐一番。涵菱自然不住庆贺哥哥,邹路却说此本是他手中所得,不足欢悦,进士乃他一般志向,至于前三甲,则无甚把握,得听天命。
邹路心中得意,这日来至徐巧塾坊,见识大众学子。且与徐巧说好,自己可随时来此念书。几日间,倒认识了不少秀才。有叫彭珍者,其父乃当地财主,邹路与他谈诗,觉得他文采平平,学识并不精深,能做个秀才似乎过早。其外有彭嘉良、彭槐、王敏等,皆是近日邹路交好的友伴。一群学友谈诗说词,评古论今,彼此鱼水相投,亦为乡试准备。而在童生眼中,这些人似乎过于狂妄,整日谈笑取乐,便成旁若无人,岂非弗将他人置于眼中?中个秀才便成这样,哪日中了举人,就更不将人家当回事了!那些童生不仅对邹路等人嫉妒,也相当愤恨,稍有言语不合,便有你我相打的冲撞。不觉已过一年,秀才们欲考举人,大家磨拳檫掌,无不自认准备妥善,胸有成竹,只望场上显身手。考期已过,众人焦虑等待。邹路原志拿举人无疑,此时难免心中恍惚,把握不定,不知是否能中。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靠来陪坐,问邹路有无把握,邹路强作安定,勉强笑道:“还真拿不准!”彭嘉良道:“什么拿不准?应当一定能中,不仅你中举,我们也要中举,对么?”彭槐与王敏二人大笑。彭槐道:“说实在话,假若我们有人不中,宁愿是我们三人,邹兄弟却不中不行,邹兄弟的事可比我们的前程重大!”说时,指划彭嘉良与王敏道:“我们下次还能考,邹兄弟是不好耽搁的!”王敏附和道:“极是、极是,那自然是。不说别的,你们且看平常,邹兄弟是怎样读书,我们又是怎样读书?邹兄弟文才如何,我们文才又如何?就这一点,邹兄弟便当中无愧!”几人正说得有劲,彭槐拍拍彭嘉良与王敏,指另处道:“你们看,那不是彭珍么?他怎么一个人坐那儿,听说他有家人陪着呢!”彭嘉良道:“是了,怎不见他父兄?”王敏喊道:“嘿,小珍儿,到这边喝杯酒!”彭珍听人在喊,转头看见,只微笑摇头,复回头想事,看着桌面。彭槐道:“哎,算了,算了。人家不来,我们只管喝自己的。”四人酒肉取乐。住宿店家,以待榜出。值榜出那日,大家老早起来,聚集等候,却见差役洋洋捧榜而来,高贴于一家屋墙。众人争先恐后,念诵中举名员。邹路伸长脖颈,将榜文从头看到尾,哪有自己名字?也不见彭嘉良、彭槐、和王敏之名。彭珍之名倒清清楚楚写在榜文上。邹路不免心中沉痛,犹怕自己看疏漏了,将榜文再彻头彻尾的读一遍,这才确信自己榜上无名,此时犹凉水扑面,简直便要大哭。邹路心灰气丧,一旁找到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三人也都红涨着脸,窘得汗水涟涟。四人缓缓回至店家,不过一场相互安慰。还算彭嘉良豁达一些,劝邹路道:“邹兄弟不要难过,一次失意不算什么,以后再发奋用功,下次定能中举!”王敏满腹牢骚道:“就算我们三人考不中,可邹兄弟如此才华,总不会不中啊?什么狗屁东西?我看那些试管都是不长眼的饭桶,歹的让他们抓住了,偏把好的甩弃了!”彭槐责怪王敏道:“你快住嘴!让人听去,岂不抓你进大牢?多说无用,反正都是不中,快快收拾行李,下午就回家。”恰值彭珍父子三人走来,满脸春风。四人看见,只得招呼。彭槐强作欢颜道:“小珍儿,恭喜你中式了!”彭珍谢过,笑而避之。四人只觉得羞惭,草草吃毕,入房收拾,便欲回去。
邹路落榜回来,邹老与涵菱两个见他满脸不快,心中倒冷了半截。问其结果,邹路只是摇头。三人闷了半晌,邹祖父深叹一声道:“峰儿,你也别泄气,反正以后还能考。你刚念书不及两年,人家是从小念大的,比不过他们,原在情理之中!目今还要苦读,等候下次赴考。”邹涵菱也不住柔声细语相劝。邹路总不能平伏,他一直以为自己文才出众,两年之间,他煞费苦心,求而必获,满以为可青云直上,不料一个小小的举子,竟将他压得不能展腰!邹路烦乱不已,便去找徐巧。徐巧见了邹路,便问:“小兄弟,可中式了?”邹路苦笑晃头。徐巧道:“嘿!小兄弟若没中式,当真可惜呀!”邹路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倒是领教了!”徐巧道:“嗨呀,这又是什么话?平常我见小兄弟作的诗文,那是顶呱呱呀,我学堂的生员无人能及的,此次兄弟落榜,实出我意外。”徐巧倒说了肺腑之言,尚将邹路安慰不少。邹路道:“徐先生,你学堂里不就中了一个么?你说他们比不上我,可真让我羞愧死了!”徐巧道:“你说的可是彭珍么?我也感到意外,我还以为你和彭嘉良、王敏,还有彭槐有人会中,彭珍是中不了的。谁知你们没有中,他倒中了,也真怪了!没想彭珍那小子平常不怎样,考试的时候倒本事不小。”徐巧见邹路沉默不言,又道:“小兄弟,你们这次没中不打紧,下次尝试也一样。不知你是如何答卷的,写来让我看看如何?”邹路道:“今晚我便写,明日送来你看。”两人正说谈,恰逢黄社长这边走来,看见徐巧与邹路,道:“你们一个先生,一个书生,叽叽咕咕的在说什么?”徐巧见是黄社长,微笑招呼道:“我们正谈此次考试呢!”黄社长望望邹路,问道:“这位好像是邹兄弟吧?你可中式了?”邹路道:“惭愧得紧,小生资质愚钝,实不能中举。”黄社长一笑,又问徐巧:“徐先生学堂中可有人中了?有几个呢?”徐巧笑道:“还能有几个?有一两个就不易了。倒是有个人中了,此是彭员外小儿彭珍。”黄社长哦一声,道:“原来是小珍儿?他念书念得这般利害?”徐巧冷哼一声道:“也不至于。他中式不假,平常看他倒是不怎样出色。只是这位小兄弟,素日文采风流,竟未让试官看中,甚是可惜。”黄社长听罢,细思一会,噗地笑出声来。徐巧疑问道:“你因何发笑?”黄社长锄头一倒,手放柄头,轻叹一声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邹路忙问道:“社长有何高见呢?”黄社长又笑一声,道:“我哪有甚高见?我刚想,那个小珍儿是彭员外小宝贝,惯受骄溺,虽说有十七八岁,在家却只知恃宠撒娇,在外只会寻欢作乐,哪会用心思去读书?怎能中高第?方才徐先生说他中举,我还以为他改过自新,随众秀才一起飞腾龙门。乃皇恩浩荡,广收人才。且想你学堂之中只他一人高中,又说他文采平平,而这位让徐先生看重的良材却名落孙山。如此意外,再没什么可释谈了,只是一件,彭员外必贿赂试官无疑。”徐巧道:“会有此事?”黄社长道:“怎会没有?彭员外必定贿赂试官,此事也非异常。若真像徐先生说的,这位邹小兄弟文采足能中举的话,而实未考中,我想那些试官受贿的非只彭员外一家哟!”徐巧不免着惊道:“那些官吏忒也胆大包天了!坑埋人才,害损国家,罪不容诛!”黄社长道:“徐先生,亏你还是个教书人,洞察世事?!如今什么世道?就凭他贪财受贿、作奸犯科这一条罪不容诛?天下还不知要杀多少人的头呢!”徐巧尚不住唏嘘。邹路道:“既如此,我下次也得备礼行贿。不贿赂他们,怎能高中?”黄社长道:“小兄弟,你说得倒轻巧,欲想贿赂,得花多少银子?”邹路道:“社长说要多少银子呢?”黄社长道:“这你们就不懂了,银子之众寡,乃机会之众寡。徐先生说你文采很好,可惜没中式,依我看,行贿者大有人在,不然你还会高中!”社长说毕,锄头一扛,干笑几声,摇头而去。
邹路回家,已是黄昏,遂点亮灯火,埋头便写当日答卷。涵菱见得哥哥回来,煮了两个鸡蛋,趁热端给邹路,正使唤邹路吃用,邹路忽用手一拨,将碗掀翻,砰一声响,瓷碗砸个稀烂,热汤洒地,两个白黄蛋儿仰躺黑土,煞是可惜。涵菱眼含清泪,不发一声,默默将地檫干,出房将门拉拢,让邹路独自清净。翌日,邹路将答文交与徐巧观阅。徐巧细看一番,颇赞赏道:“小兄弟向来诗文新妙,今日观此答文,亦是字字珠玑,不落窠臼,依我看来,宜是中榜之作。此卷尚不能获试官赏识,败于金银之下,诚可惜哉!”邹路便找彭嘉良、彭槐、王敏三人,趁着无人,说起昨日遇黄社长一事,众人恍然醒悟,似觉社长之言大有道理。王敏道:“不知社长之言是否可信?我们去问问彭珍,看他怎样答复?”彭槐道:“他断然不会说行贿一事!”彭嘉良道:“不如我们邀他去青楼喝酒,买通一位姑娘,将他灌醉,让那姑娘趁小珍儿昏醉之时,善而诱之,或能得来真情!”邹路道:“此法不妨一试!”大家无不赞同。四人找到彭珍,彭嘉良道:“小珍儿,你中了举人,还没请我们喝喜酒呢?”彭珍道:“原先没邀你们来我家赴宴,实在抱歉!诚乃家父一人操持,在下未曾过问,今日诸位兄台提起,方知冷落列位。不如今日再请诸兄弟聚上一宴,行否?”彭嘉良道:“行,兄台打算何处治宴呢?”彭珍笑道:“好说,今午我等皆不用去学堂,往城中乐上一番,如何?”四人一齐答应。王敏道:“我说小珍儿得带我们去城中,见识见识青楼的姑娘,兄台肯答应否?”彭珍报之一笑道:“嗨也,我正此意嘛!我认得一个所在,名叫‘客来香’的青楼,午后去那里便是。我在家中,你们可来唤我。在下还有事,先告辞!”午后五人一起往城中,来至客来香,唤来姑娘,酒宴取乐。此时邹路叫起陪坐的一位姑娘,二人离至一旁,邹路贴耳道:“请姑娘为我做件事……”掏出一锭银,递与姑娘。姑娘满口答应,此事不难。不久彭珍已被灌得大醉。姑娘将彭珍扶至闺房,体贴百至。邹路四人附门外窃听。彭珍如坠入温柔乡,忘乎所以。
姑娘问道:“听说公子中了举人?”彭珍微笑,得意点头。姑娘道:“如今中个举人有何难处?公子是家有万贯之人,何必劳神苦读?且到考时送个百把银子与试官不就得了?”彭珍眼望姑娘,醉笑道:“姑娘说得不无道理。可你知道为了一个举人,我送了多少银子么?”姑娘道:“百银可是最宜?”彭珍手一甩,头一别道:“百银顶个屁用!”说时,伸出三个指头,让姑娘猜。姑娘因想,他说百银不足够,总不会只三十,该是三百。又问道:“三百么?”彭珍笑了笑,将三个指头晃一晃,轻声道:“三千!”姑娘尚吃一惊,不大相信。彭珍道:“你不知道送礼的人有多少!不出高价,能中得了么?”姑娘尚在惊疑。彭珍一把搂住姑娘道:“我跟你说,主、同考六人,每人二百两,打通达鲁花赤和总管,用了两千。总共不就三千么?”两人入床欢乐,云雨既毕,彭珍沉睡。姑娘出来,将彭珍所言告诉邹路四人,四人方才知晓。大家各自回家。邹路才感到入仕无望,不免对家人说起此事。邹公一声苦笑道:“常言‘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贪官肆横,小人当道,你再有真本事,身上无钱无银,哪处腾达?”涵菱道:“家里尚拿不出三十两银子,三百两则要东拼西凑借来,如要弄出三千两,恐比登天还难。”邹路道:“银子是拿不出了。若只送个百把银子与他,那是肉包子打狗,有赔无偿的事,若要拿出千金,还不如把我头割了去卖。”涵菱问道:“哥哥下次是否还考呢?”邹路道:“我在想,难说下次换了试官,乃清廉正直的公仆,或行贿者比今年少,我倒还有可能中式。”涵菱道:“但愿如此了。”邹公道:“峰儿还是说得对,下次再试还是好的。且不用想别的,目今仍得用功读书,准备下回赴考。”邹路只得放下痛楚,收回旧心,权存胜信,仍埋头苦读。时隔三秋,邹路等人再去赴考。邹公与涵菱十里相送,愿他高中而归。如今邹路四人,比之三年前,那是沉稳许多。昔年是年少轻狂,历有挫败,则锐气不如,有些听天由命。诚望上天开眼,垂怜苦心之人。邹路照样应考,使出浑身解数,尽心尽力。实望试官青睐于文采,虽无银子,也可凭真才打动他们。考试既毕,邹路犹觉顺心,比上次要好,仍抱中式念头。不易等到榜出那日,邹路四人未及时观看,须等众生稀少之时,心中安静,再去看望。及考生纷纷归来,有人欢喜,有人悲伤。邹路四人去看榜文,红纸黑字,找来找去,分明没有四人名字。邹路犹觉天昏地暗,双腿发软,支撑不住,一不小心就要倒地。回去时,三人见他走路虚跌,不住扶将,才不易回至店家。四人返乡,无脸见亲人。邹路郁抑沉闷。邹公与涵菱早已知晓,只不声言,为邹路洗尘。邹路尚未流泪!膳间,邹路忽泣道:“我呕心沥血,苦中自勉,度年如日,读书五载,一心求中,不料一再落榜,绝我宦途,父母之仇无以得报,实为不肖子,无面目苟活于世,愧对已死爹娘,辜负公妹数年体贴!”涵菱道:“这不怪你呀!徐先生不是说你文章很好么?你尽心尽力了。只怪那些不长眼目、贪得无厌的狗官!”邹公大骂邹路:“你这又是说得什么话?中不了举便要去寻死么?如此你对得住你爹娘?对得住我们了?我早劝过你们,不要追报那神鬼不明的冤仇,我们一家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前世的罪孽,今世的报应。上天要我们受的罪!你若花尽心思去追报,只会受苦,不会如愿,目今你领教了罢?我说的话你也该信了罢?”一席话,说得邹路心中更痛,流泪不止。
邹路百般沮丧,此时夜暮,取来灯火,将所读之书一一烧化。邹公与涵菱见房内火光通红,门外观望,邹路正在焚书。邹公不免心疼道:“你中不了举,也不必与书过不去呀!”涵菱有心劝慰哥哥,又怕他耐不住性子大发脾气,也有一肚子忿恨,独自院中舞剑。
邹路读书无望,只与涵菱潜心习武,倒也安静,如今心无旁骛,仍似从前。人生失意之际,邹路难免时有夜出不归,与朋友厮混。近日异常行止,却让邹公与涵菱为其担心不已。一夜,邹公与涵菱正在家中,忽有位妇人跑至舍下。邹公认得是邻村的王氏,道:“王妹子么?夜来造访,可有何事?”王氏脸色烦愁,满腹牢骚道:“邹叔你得为我作主啊!”邹公甚惊疑问:“妹子有何难处?”王氏道:“都是你家峰儿,今日他喝醉了酒,同他几个狐朋狗友,打了我的山子。”邹公道:“会有此事?”王氏又道:“还会有假?打得我家山子头破血流,若不让人扯开,恐怕要让他们打死,把我唬怕了,不得以,来告诉你,可真凶啦!”邹公自骂:“这不争气的逆子!”王氏道:“若我家山子伤得重,一告上去,你家也没好果子吃。打死了人,那是偿命的事!不要以为凭着学了几下子功夫便能欺负人,人人若像你峰儿一般,天下可就不太平了。”邹公道:“妹子莫生气,峰儿打了你的山子,等他回来,我必教训他。你且在我家里等着,我们一起让他交待明白。”又命涵菱取来五个鸡蛋与王氏,为其子疗补伤体。王氏听邹公这般说,始觉心宽道:“这次倒不要紧,你见面叮嘱他几句也就是了,以后不要惹是生非。”说时,便要离去。涵菱将蛋交与王氏,王氏一再推却不过,拿着走了。邹公与涵菱等到半夜,才见邹路醉醺醺回来。邹公劈面就问邹路,今日做过何事,是否与人打架。邹路横竖就说没有。邹公知邹路瞒骗,不禁大发雷霆,痛骂不止,又说王氏刚来,告说了此事,又问邹路为何与山子打架。邹路只说几人犯起嘴皮子才打起架来。邹公仍不住嘴,羞得邹路言字难启。经涵菱劝息,方才罢休,大家各各入寝。
却说这杏花村尾,有家小酒店,地接数村门户,交通往来,甚是繁热。平常邹路几人总来此呼酒作饮。今日县夫人叶氏与其千金回乡祭祀亡亲,途由此处,正值邹路几人店中饮酒。几个血气青年见了一个大姑娘,焉不看了再看,呼了又呼?只听彭槐道:“乖乖,了不得,你道那是谁家女儿?正是县老爷的千金啦!”众人尚吃一惊,不敢冒失。邹路听说是县爷的千金,带几分醉意说醉话道:“那县爷算个什么狗官!只知道吃饭屙屎罢了,能做得来几件正经事?他女儿是金子、银子泡大的,还不是靠着大众的血汗?取用别人的膏脂?对他们有甚好敬畏的?我倒是小瞧他们!”一派酸话,说得王敏和彭嘉良发笑。彭槐道:“峰儿千万小声,莫让他们听去,否则有你好果子吃的!”邹路嘿嘿两声笑道:“不打紧,让他们听去也无妨,你们想不想找那姑娘玩玩?”彭嘉良笑道:“这可不是好开玩笑的,你有那样大的胆子?敢惹知县亲眷,算你是英雄好汉。”彭嘉良原是一场玩笑,不料邹路真的下桌向那娘俩走去,大喊:“好姑娘,陪公子喝喝酒,如何?”方才叶氏听得几人言语,本想回骂几句,又见邹路厚颜无耻的一人走来欲行无礼,大骂:“你这蛮贼,胆大包天,你知道我们是谁?你敢动我们一根毛发?”邹路将手一推,一把将叶氏推得老远,单臂便搂姑娘脖颈,要往店中走。吓得姑娘大声尖叫。彭嘉良几人见邹路闯了大祸,慌忙跑来将邹路拉开,王敏和彭槐不住好言安慰母子二人,护送去行。却说那娘俩回了家,觉得奇耻大辱,进门气冲冲的便告诉知县。知县大怒,决意给“逆民”一点颜色,当下派了几个差役,让叶氏领去杏花村抓人。差役见到邹路时,邹路仍半醉不醒,满嘴酒气。几人不费气力,将邹路押至县衙。知县当即判邹路三年牢刑。邹路被捕,让邹公、涵菱惊慌不已。此时嘉良三人找来,邹公问三人有何计策,三人也是着急,只听彭槐道:“欲想说动知县,救出邹兄弟,我想除了一人不能行事!”邹公问道:“何人?”彭槐道:“彭珍的父亲彭宾。”彭嘉良道:“正是,找彭宾才好。”邹公又问:“不知他是否会听我们的?”彭槐道:“你是长辈,与他相识也不浅,我和嘉良是他宗亲,又是他儿子同窗多年的学友,一起说情,或许他会帮助。他为你在知县面前说情,乃口舌之劳,无损其利。只是长辈须得事先准备情礼,让彭宾代送知县。”邹公道:“这样一个送礼,得花多少银子才好?”彭槐道:“不必很多,五十两也就够了。知县晓得你非大户人家,只让他知道你有这份情意罢了。”邹公道:“这五十两银子等我去借来。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彭家。”说罢,捉来两只鸡,一同涵菱、彭槐、彭嘉良、王敏往彭宾家。一路经过村舍,邹公左挪右借,总算凑齐了五十两,来到彭宾家,五人俱实告求彭宾。彭宾道:“我虽素与知县交好,但你峰儿那日太过无礼,叫他怎不动怒?就算我去了,恐怕也难以开脱。此乃颜面之事,最不宜了解的!”邹公一听,噗嗵跪地,不住央求。涵菱泣道:“峰哥他原来是很乖的,只是近来才变成这样。”彭宾将邹公扶起道:“我只说此事难办,也不是到了无可救药这种境地!我会带你们去见知县,难说他会网开一面!”彭槐道:“若邹兄弟那日没喝醉,也不至于闯下此祸。”彭宾道:“若峰儿真是喝醉了酒,这事倒好说些。只是一件,邹叔和邹小妹子必定要和我一起面见知县。”邹公急忙跪地叩谢。三人去了县衙,一番说情,知县终于答应宽恕邹路,免三年牢刑,代换三月。邹路出来,几番遭遇,更感世道苍凉,而报仇之心未止。对涵菱道:“如今我读书无成,却有满身武艺,我们不该呆在家里,当出外寻仇才是。”涵菱道:“我也想过出去,但若找不到高戚禧,莫非一辈子在外漂泊不成?”邹路道:“五年后我们回来。五年中找得到则罢,找不到那是上天不佑,我们也无话可说。”兄妹二人计议已定,便要告别邹公。邹公老泪纵横,只不说一言。兄妹二人咬着牙、狠了心而去。
邹路与涵菱北去,一面寻找,一面留意打听。每日粗味简宿,甚是艰苦。却说这日至一店家,吃用之时,忽觉银子不够,涵菱道:“如今银子不足,以后如何生计?须得从哪处弄些银子才好。”邹路疑虑一会道:“人生地弗熟的,哪处去弄银子?我项上的金锁倒能值几个钱,不如把它当了?”涵菱道:“当你的还不如当我的。”说时,便从颈上掏出金锁,交与邹路道:“你这就去当罢,我等你呢!”邹路将金锁递还涵菱,笑道:“还是当我的好。”便起身外出。涵菱一把拽住邹路,执意要当自己的。邹路无法,拿涵菱的金锁走了。路上邹路思忖:“妹妹和我从小就佩着这两挂金锁,乃父母生前为我打造的,命根子一般的东西,怎肯轻易当掉?这金锁还是留着。要弄些银子,去人家口袋中摸几锭来便了。”主意已定,将金锁藏起,四处寻猎。这里涵菱店中等了好久,仍不见哥哥回来,心里着急,也往街上寻找邹路,找来找去,并不见半个踪影。那邹路已偷得几锭银子,正自欢喜,来到店中,也不见涵菱,问及旁人,皆不知晓,于是出街寻找涵菱。两兄妹你找我,我找你,往来店中几回,都没曾碰面过,及夜暮,邹路正在店中等候涵菱,忽然店中起火,将一家大酒店烧了个精光,人员嘈乱,整夜不散。
邹路因想:“妹妹找我至夜未归,莫非她迷了路,找不回原处?否则应还会来这边,与我会合。如此等她,也是白搭!”邹路又在观火人群中寻找一番,不见涵菱。此时困乏,便往附近找了一家简陋客栈,权且住下,打算天明后再回原处等待几日。这夜涵菱回到酒店,却见店里烧起熊熊大火,路上人山人海,也不见邹路回来,心中认定邹路外头出了事,伤心处不免失声痛哭,当夜便离开了失火酒店,独自一人旅行。涵菱仍从北而去,劳累时进了酒店,要了吃饮。心中正想如何找到高戚禧。只听旁边一桌三人谈话,恰巧说起高戚禧。不过说是他杀过什么人,为何要杀那些人,他武功如何,人品怎样,踪迹何处。涵菱倒暗暗吃惊,凭这口气,就知高戚禧如何难敌!涵菱正将几人话语细细听入耳,忽闻门外一声叫嚷,一衣着华丽之人进来,向一酒客招呼。那酒客见之,连连作揖问候。两人言谈,涵菱方知二人皆一方知县,此处相遇,幸逢叙情尔尔。吃喝之间,有说有笑。涵菱嫉火正旺,膳毕,走向所憎之贪官,各人就两耳刮。两知县莫名其妙的挨了巴掌,嗔望涵菱,又羞又恼,惊异不已。涵菱变本加厉,绣腿一扬,酒桌便翻,杯盘碎飞。两人颇是震撼,却不敢动犯涵菱。涵菱气恨已泄,只负傲而去。行往峨眉,找到高家庄。打听妥毕,仔细观高凉翼一家,似不见有武艺者,想是高戚禧不在。遂走入舍里,问道:“请问高戚禧在此么?”高凉翼道:“姑娘找他何事?如不说明白,恕不相告!”涵菱道:“我从江南赶来,他救我一家性命,是我大恩人,特意来致谢!父兄在后头,随后赶到。我先来打听。”高凉翼道:“如此说来,姑娘非要见他不可了!不知你愿在此等他,还是去找他?”涵菱道:“要等几个月么?我还是亲自去找他罢!”高凉翼因想:“仁儿在外面的事,我不太知晓,不知这位姑娘之言是真是假!仁儿是不是她恩人?难说她为报仇而来,我若实情相告,却对仁儿没好处。我还是将这姑娘骗住,等仁儿来见识她。”高凉翼道:“他只告诉过我定居剑门,至于详址,我也不太知晓。你是否去剑门找他呢?”涵菱因想:“高戚禧四海有名,如今隐居剑门,自然与世寡合,别人必不知晓他,我独身前去,地方之大,无从打听,恐难找到。不如权住此处,慢慢计较。”涵菱住了一段日子,盘算高戚禧快要回来,悄然而离,隐窥其中动静。高凉翼忽见涵菱不在,也是怪疑惊慌。不久高戚禧回来,高凉翼俱实相告高戚禧。高戚禧料定仇人上门,祸灾临身,便对高凉翼道:“不用怕。若那女子再来找你们,你只对她如实告诉我的住所,我会恭候她。她要找的人是我,有事我一人担当,与你们无干。”高凉翼道:“这对你岂不太危险了?”高戚禧摆手道:“干爹放心,我自有对付她的法子,否则她狗急跳墙,却对你们不利!”高戚禧住了几日,便离往剑阁。涵菱察见高戚禧动身启程,也尾随跟去。行了一程,高戚禧早知觉,于一空旷无人之处喊唤:“小姑娘,有事要找我高戚禧么?何不现身相见,就此了断呢?”涵菱闻听,久久不出。高戚禧长笑一声,只顾前驰。夜晚留宿,涵菱进房行刺,发了数镖。哪知高戚禧早有防范,被褥一掀,飞镖落地。涵菱紧刺几剑,皆未刺中。打斗一会,涵菱渐觉不敌,越窗而走。高戚禧也不去追,复上床入睡。涵菱一路跟随至剑阁,认清住所。
却说那日邹路原处等了几日,没有等到涵菱,心中灰凉,也独自往北而去,行至一密林,隐闻前方有杀斗之声,邹路颇感惊奇,潜行其处,但见三人和几匪徒打斗。路边几个行人,带着包物。原来是一伙匪徒打劫。让这三人撞遇,出手救解。但那三人身手不佳,似乎敌不住十数个土匪。行人也是不敢乱走,生怕受伤。邹路见势不妙,跳出丛木,相助三人。邹路拳脚颇精,不费工夫,就将众匪击散。大家才得以解脱。行人称谢离去。三人也是千恩万谢。几人各道姓名。原来是郑清辉与郑谷、郑保三人,三人离了家乡,游荡到此。邹路问道:“列位为何至此?”郑清辉道:“我是找舅舅来的。他在天柱山,我们正往那处。兄弟为何来此?”邹路道:“我是找仇人来的。原兄妹二人一起伴行,无奈因错失散,只得一人独行至此。不知三位兄弟曾见到一位风尘姑娘否?我妹青装两辫,佩长剑,很易辨认的。”三人皆摇头。清辉道:“难怪你有这么好的武艺,却是寻仇之人,你仇人姓甚名谁?说出来,或许我们认识他,也可帮你。”邹路思忖:“高戚禧声名显赫,我若说来,只怕这三位兄弟早认识,对他敬重得紧,他们岂会帮我?”便说道:“哦,我那仇人虽有武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足说出与大家听!”清辉道:“邹兄弟武艺胜得了他么?可要我们帮你什么?我们都是知恩图报的人。”邹路道:“纵使武艺不如,我也要去杀他。明杀不了便暗杀,只要能将他置于死地,怨不得不择手段!三位兄弟这般情义,在下先行谢过。以后要用得着三位兄弟的地方,在下定会开口请求。”清辉叹息一声道:“若我恩人高戚禧、高大侠在此就好了,将你冤仇诉与他听,求他帮你报仇,定不是难事。不管何人,他杀人是易如反掌。”邹路暗自吃惊。这三人果然与高戚禧相识,又有恩情,好在自己当先慎重思虑,没有说出实情!也想:“高戚禧虽是他恩人,却是我仇人,趁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事,我该好好利用这三人,或许有益我的大仇。”邹路自笑一声道:“人人都说高戚禧行事多侠义。我看他是杀人狂,肆意胡为,他一定会遭报应的!”清辉道:“这你就不对了,高戚禧亲手救过我们,有过交情,还不知其人若何?非兄弟你所言。”邹路道:“恕我失言。听说高戚禧现在回老家了,不再行走江湖。你们可知否?”清辉道:“我也听说。只在家乡,我们与他有缘见过一面,以后并不曾相遇过,故一直无他消息。他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而已。”邹路有些失落,又问:“你找你舅舅何事?你舅舅在天柱山作甚?”清辉道:“不瞒兄弟,我舅舅在家乡打死了人,逃亡在外,如今在天柱山。我正想他,故一同二位友人寻去,顺便出来走走世界。舅舅信中说,他在外面结交了八位兄弟,一起奔向天柱山。天柱山的齐天派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他总算有个好靠山。”邹路听罢,因想:“他舅舅竟上了天柱山,这么大的一个帮派,普天之下,也寥寥无几!我若和这三人同去天柱山。和清辉的舅舅串熟,自然和他的八位兄弟串熟了,如他们得势,那我唤人杀高戚禧并非难事了!”又问道:“你舅舅可是学武的人?他们在天柱山混得怎样?”清辉道:“我舅舅武艺精深,他的八位兄弟,也个个武艺非凡。他们在天柱山已有几年,大都做了头目,小者卒长、总队,大者堂主、主事。”邹路不免欢喜,更觉复仇有望,交熟这些人后,就不怕大事不了!对清辉道:“你们去天柱山,我也去天柱山。和你们一起,依附你舅和他兄弟,是件好事!难说我的大仇要从这里报得。”清辉道:“兄弟说得极是。大家都是外出之人,本该相互照应。我原对你说过,我们是知恩图报的人,兄弟若有难处,只管对我开口,转诉知我舅,只要办得到的,他定会帮助。”邹路不住称谢,大家一同上路。
已天黑,几人来至一城镇。城口一家客栈,郑清辉指前方道:“前面一家客栈,我们也累了,就到那里住下罢!”几人进店,却见一个女人坐在店中,颇是妖艳。清辉道:“这位大婶,这可是你家店么?我们要些饭菜吃用,还要几间房。”那女人只望了四人一眼,只顾嗑瓜子。邹路按捺不住,问道:“嘿,我们问你呢?做不做生意?如不做生意,你只吭个声,我们到别处去。何不说话?”那女人瓜壳一吐,呸一声道:“小子,刚才如何叫我?我比你们大多少?是被称做‘大婶’的?我有那么老么?”清辉听罢,歉道:“恕我失言,该唤‘大嫂’才对,大嫂的确不比我们大多少!”女人忽笑道:“这才对呀!你们要往何处去呀?哪里来的?”清辉道:“我们是从南方来的,往天柱山去。”女人道:“天柱山呐?远着呢。你们且等,我去弄饭菜来。”说着,笑如银铃,往里边去了。少时,饭菜已好,女人一一端来,道:“你们好好享用,里边有房,吃后就在这里过夜,我不会多收你们银子。”邹路又问:“店中只你一人?没有男人么?”女人见是邹路问话,忽厉嫌起来道:“什么混帐话!我这样一个漂亮女人,守得了如此有客缘的好店?又怎会没男人?难道在这里白白让人欺负去?”
停略一阵,柔和起来,转头对清辉三人道:“店中几个男人,我的老公,几个当仆的,都出去了,一些时候就会回来。”说罢,又坐一边嗑瓜子,安安静静。邹路不时瞥那女人,女人也就往四人中瞧上几眼。邹路见女人看来,慌将头低下,假装用心吃喝,心里总觉得这女人怪里怪气。女人见四人吃喝毕,起身领将各房。及女人离开,邹路来至郑清辉房中,悄声道:“郑兄弟,我总觉得这地方险怪,宿在此处,可否平安?”郑清辉问道:“有何怪处?”邹路道:“那女人本身就怪,我看她精神利索,非等闲妇人,倒像会武之人。况一个店家,只有女人,不见男人,如此还不怪么?”清辉道:“邹兄多虑了吧?”邹路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清辉道:“邹兄想如何?此正黑夜,莫非另投别处不成?”邹路叹息一声道:“罢了。兄弟千万将东西放好,晚上警觉一些便是!”清辉点头。邹路道:“我去郑谷、郑保跟前说一声。”说罢,又往郑谷、郑保那边去,一样叮嘱。邹路进房入睡,合眼想事。若往常,邹路睡前总想一阵子女人,自打调戏知县之女后,便对女人没好感,觉得女人不是好东西。如今一心想怎样报仇,怎样找到妹妹。一日劳累,不觉沉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声响搅醒。邹路大惊,黑暗之中,只见两人正从床头摸取包裹。房门敞开,原来两个盗贼早已开门进来。盗贼已拿到包裹,便往外奔。邹路截止,相互打斗。邹路身手虽佳,而两盗贼亦非等闲,未交几合,竟让两盗贼抽身逃走。邹路尚在急叹,忽听郑谷、郑保二人大声叫喊。邹路望向隔房,又见两盗贼出门而逃。两兄弟追到门外,见到邹路,道:“邹兄弟,我们遇上盗贼了,让他们拿着包物跑了。”邹路道:“我的包也被盗了。”三人只有惊慌。郑保道:“我们到清辉房中看看,不知他东西在否?或许也失窃了?”三人走到清辉房前,只见房门半开,也有盗贼来过,只是房中安静,清辉仍在沉睡。三人亮灯,唤醒郑清辉。清辉好不容易睁开眼,还是睡眼朦胧。邹路道:“郑兄弟,我们失窃了,看看你的东西在否?”清辉愣了半晌,始才惊醒,慌忙翻搜包物,果然不在。三人皆感蹊跷,这三路盗贼似乎出自一伙,且动作贯熟快便,更像熟习房中布置,早先知道私物。邹路道:“这定是那女人早先安排的,你们相信么?”大家细想,始感慌惧,大受蒙骗。一早起来,围坐酒桌边,等候女掌柜出来。足过了半时辰,才见女人懒懒起来,见到四人,故作娇媚道:“四位这么早就起了?”一面说,一面开门。郑清辉道:“掌柜,昨夜我们都失窃了,你没听见么?”女人惊呼一声道:“失窃?我没听见呀!”清辉道:“郑谷、郑保二位兄弟喊叫了半夜,你没听见么?”女人埋怨道:“嘿,我昨夜睡得死猪一般,实在没听见。若是听见,我定会起来帮你们喊抓贼。只怪我昨夜没早先告诉你们,我们这里呀,贼多着呢!你们的银子也被偷了吧?哎呀,你们没钱,怎付我的帐啊?这不苦了你们,又苦了我么?那帮兔崽子、乌龟王八,不得好死的……”女人喋喋不休,骂个不停。邹路打断道:“你店中的男人们昨夜没回来么?”女人忽停住,望着邹路,道:“男人?都回来了!他们还在睡,死猪一般。走了一日的路,做了一日的事,能不累么?你现在去喊他们,叫都叫不醒呢!”
郑谷问道:“敢问掌柜,他们何时回来?我想问问他们碰上大盗没有?”女人忽大笑道:“何时回来?小兄弟,我只记得我睡着了,他们敲响我的房门,我才开门。从我房间进来的。什么时候,我倒没留意。”又道:“小兄弟们,别怪我说话不客气。你们的东西被偷走,我也感到惋惜。你们既没钱,就不能在我店中又吃又喝了。昨夜的吃住钱也就免谈。你们还是走罢。人在外头是非多,以后千万要小心提防啊!”郑保道:“掌柜,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还要在这里打听找找,报上官府。钱财之事,我们会想法子偿还与你。你不该忍心置人于死地嘛!”女人不屑道:“小兄弟,不是我说丧气话,你就是在这里打听寻找半年,也决计找不出的。报上官府也没用,一样查不出头绪。我说你们还是走罢。”女人嘴上说,埋头就做自己的事。邹路拍郑保手背道:“走罢。”郑保等人仍在迟疑。邹路催道:“走罢,走罢。”几人方才走开。及在途中,邹路道:“那家是黑店,乃昨夜投宿之误!”几人只有懊悔。心灰气丧地行了一程,邹路对三人道:“你们等着,不要乱走,我很快就回来。”清辉问道:“邹兄弟欲往何处?”邹路诡笑一声道:“找些银子来。”清辉看邹路远去,四周观望一阵,附近恰有一所青楼,顿生主意,对郑谷、郑保道:“我们去青楼里边弄些银子来。”郑谷问道:“怎个弄法?兄弟有甚高见,快讲来。”清辉道:“高见没有。只是两位兄弟有无这个胆?”郑谷道:“我跟兄弟这么多年,做过多少事?打过多少架?也不缺乏胆气。兄弟只管讲来,只要兄弟能做的,我二人必定跟着去做。”清辉道:“那好,我们去青楼里边抢些银子来,蒙着面,事后将人打晕,出来扯了面罩,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谁认得出我们?”二人听罢,说干就干,手一挥,就往里面跑。清辉推开一间房,将门关紧。里面睡了一男一女,清辉看准男的,一拳下去,打在头额上,客人顿时晕了。抽出短刀,往女人面前一晃,喝道:“不要作声,否则小命不保!”女人着吓,乖乖的不吭一声。往衣裳堆里一阵搜摸,得到几锭银子,急开门而出,扯了面罩,在大门口等候郑谷、郑保二人。郑谷还算顺利,也弄到银子。而郑保一进房,不及动手,里面两人早已叫喊起来,郑保操棍,照着男人后脑,将其击晕,复欲动手击女人,哪知女人是个烈货,未及郑保抽手,扑向郑保,往那手腕上咬,将棍咬落,又缠着郑保大喊大闹。叫声惊动青楼的打手,几打手便往这房跑来,将郑保拉出,不说一言,只顾乱打。郑保起先尚招架得住,而几个彪汉也是身手不俗的人,硬将郑保打下楼。清辉、郑谷二人急来救助。别的打手见这边闹事,一齐赶来,怒打三人。人家势壮力强,三人抵敌不住,只有挨打。此时邹路回来,路上不见三人,正自疑惑,又见一家门口闹事,且去看望。正是清辉三人,抱头蜷身,任由十几个人乱打。地上血迹斑斑。断碎的木板,横七竖八。如此恶打,好不惊心动魄!旁人见了,无不震慑。邹路愤恨不已,奋力救出三人。那些人也打够了,见邹路神勇,渐已缓手。邹路护住三人,将众人击退,喝道:“莫再动手!否则可出人命了。”
打手虽凶恶,但见邹路武艺不弱,竟且说出不顾死活的话,一时惊愕,无胆再战,乖乖地立一边。一将舍命,十将难敌。邹路终威慑住一伙打手,将三人拉出青楼。见三人伤得不轻,险些丧命,探听得缘故,又惊又怜道:“三位兄弟何愚之极也!偏逢我不在时,到那些地方去惹是非?他们都是没良心的势利人,惹得起么?”邹路截住一位老者,问道:“敢问前辈!这城里哪处有大夫?”老者望了邹路一眼,又瞧向负伤三人,问道:“你们都是外地人吧?”邹路道:“我们都是外来的,不明此处风俗,还望前辈指教!”老者道:“刚才我都看见了。你们也怪可怜的,真不该得罪他们。小兄弟,我告诉你,这地方叫‘雄鬼镇’,这镇中人大多是会有武艺的厉害人,从古到今,这地方的人都喜欢武艺,彼此传教、较量亦是风情。凡外地来的,与此处人交道必谦恭谨让,日子一久,这里人才会善待于你。千万不要与这里人过不去,否则他们和你较量到底。这地方多有不务正业之户,坑害外人是繁繁常情。故外人到此,定要提防一万个心,以免上当受骗,外人又称此处谓‘镇鬼雄’,意思是对付这里人,比鬼王还难。如今这三位兄弟让他们所伤,须得找一家大夫。我认得一个人,若带你们去,其必用心治疗!却不知你们信得过我否?”邹路笑道:“听老人家一番言语,想必是慈善之人,又岂会像小人一般害弄我等?只管带我们去便了。”老者笑道:“小兄弟真是有见识的人!来日前程不浅呐!”邹路道:“不敢。还得多谢前辈关照!请。”老者还礼道:“请。”老者前方引路,四人一路随去。邹路问道:“前辈可是此处人么?”老者道:“我是城外人,在此镇不远处,常会来这里走走。”少时,来至一大夫家舍。经老者讲述,大夫果然为三人仔细医治。事毕,邹路付钱道别,离往天柱山。四人银子短缺,时有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走走停停,找找小活,凑凑钱财,以备再上路。如此磨难,郑清辉三人尚初次体验,常唉声叹气,而邹路不住言语安慰,将三人稳住,但心中无比苦楚。于他而言,一次磨难,更是一次失望,如今他分明感到很累,已怨恨这世界。四人疲惫不堪,赶路之时,忽见一马篷车从后赶来,邹路不禁大喜,拉三人直追,就往车上跳。三人见他跳上车,也都明白,一个个往上跳。虽摇摆颠簸,但不比行路劳累。四人总算走运,随马车来至天柱山,见到清辉的舅舅易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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