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松风传

四◎大盗晚香


    赵青娘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在被送往衙门的路上。这一日之后她方始觉得,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去追逐晚香,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自从她八个月前上勾的那一刻起,那个所谓“重出江湖”的大盗晚香就已经不重要了。
    被她认出的晚香奇迹般地长着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在追逃过了几条街之后,那个人终于恼羞成怒,回身一掌劈下。赵青娘看清了他的脸,猛然大吃一惊,那一掌就重重劈在了她的肩头。
    那个地方还残存着一些顽固不能清除的毒素,但在那一刻,赵青娘看着那张脸,还有脸上嵌着的那双眼睛,震惊之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身败名裂的那一夜,她看见的正是这双让人觉得不适的眼睛,像布偶一般清澈、纯净……而又呆滞。那绝不可能属于一个夜行千里的大盗,也不属于一个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以那一掌的力道本不会让她昏厥,但她忘了她还有伤。剑不及拔出,她就一头栽倒下去。
    琴声悠悠,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回荡。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赵青娘觉得,她在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某一点上走错了一步。就像当初,那个只为了看她哭叫就砍掉她手指的少年一样。棋差一着,最后的终点很可能截然不同。现在,她不仅离原本的生命轨迹越来越远,也已经离当一个捕快的念想越来越远了。
    有人扛着她,淡蓝色的裙摆在眼前飘来荡去,肩头的剧痛直透心肺。剑还在手里,但手的力量已经仅够不让它掉落下去。
    她猛地一扭头,看不见扛着她那个人的脸,当先撞入视线的却是他系在腰间的一块腰牌。上面的铭文是倒着的,一颠一颠地看不清。那人的手按在她的背脊上,正好按住了命门穴。
    “喂!”
    那个人笑道:“喊谁?”
    “喂!你放开我!”赵青娘继续喊。她觉得自己有些乱了方寸,以往就算是女扮男装,她也会尽量不让自己作出粗鲁的姿态。
    “哈哈……”那人继续笑,“你是个大姑娘,街上都是人,可别用脚揣我。”
    “你……”赵青娘又气又急,眼见那人大步流星般往衙门走,顾不得有没有人便大声道,“你,你刚才没看见晚香么?大盗晚香,官府通缉的那个!”
    那人浑不理会:“晚香?他永不会再有‘重出江湖’的时候了,实际上,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哈哈……”
    “……”赵青娘眼前晃动着他的一身劲装,心中只是一震,“你……”
    那人在街巷的喧闹之中准确地截断了她的话:“我是个捕快,你当街闹事,我要带你回衙门。正好凤阳府有个女捕头也在这里,或许你能有幸见到她。”
    赵青娘觉得眼前发黑,一股热血堵在心口,几乎要晕去。她耳畔隐约地听到一两声琴音,却始终都是远远的,不急不徐,终不靠近。“啪嗒”一声,长剑脱手掉落,与石板街面撞出铿然的声响。只有三指的右手无力地垂下,就如同死人。她模糊地想道。一阵深暗无底的失望突然包围而上,将她掩埋其中。
    那人听背后没了声音,好奇道:“怎么,你很想见那位女捕头么?虽然她生得很美,不过你可是个女……”最后一个字生生停在了他的舌尖,继而是一声闷哼,赵青娘的身体被摔了出去,撞在地上。
    洞庭水岸在稍稍泛起的喧嚣之后,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梁绿波匆匆巡了几条街,并无所得,她命几个差役自去那“带剑女子”出现之地的酒铺茶馆巡查问话,又转了片刻,悻悻而归。
    往常有人提起赵青娘的时候,不是“三指飞云剑”,就是“那个三指剑客”,极少会提到“女子”两字。这无非因为赵青娘素着男装,面容亦不算娇媚。况且如此当街与人追打,似乎也不是能与梁绿波周旋数月之人会干的事。
    时已不早,梁绿波虽有些疑惑,也并未多作停留,匆匆在府衙内寻了一会儿,便拦住个差役询问贺乘云的所在。那差役摸着脑门子想了想,道:“早见贺捕头出去了,就在街上有人闹事之前,没见着人回来,兴许还在呢吧!”
    梁绿波“哦”了一声,待那差役去后在门庭站了片刻,郁郁地就要往西便门而出。府衙是官家之地,平素甚是安静,就在她扭身欲去的时候,北墙那“第七扇门”外,传来急促但又不甚响亮的几声敲门声。梁绿波回过头,明媚的双眸微微一凝。
    门刚开了一线,贺乘云便匆匆地推门而入。他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一跨入内便反手将门带上。梁绿波吃了一惊,往他身上看去,只见后腰处一片殷红深暗的血迹,血水顺着衣裳滴答落下,直落了一路。
    那淡蓝色裙衫的袖子里原藏着一把尖锐的匕首,只是他一直以为赵青娘那只五指完好的左手不会动武而已。
    梁绿波呆了一呆,没有多话,将他的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便往内衙走。贺乘云忍着疼痛看了看她:“你就没什么要问的么?”
    梁绿波不答,走了片刻,她突然转过脸来问道:“贺乘云,你去哪儿了?”
    贺乘云“哈”的一笑,笑得有些急促:“去捉个女飞贼,心眼不及她多,带回衙门的时候着了暗算……刚才留下的那些血迹,还得快些清理掉。”
    “知道了。”梁绿波漫不经心地应了句,继续扶着他向前走。贺乘云有些奇怪,片刻无话。两人回到房内,梁绿波掩上门便解开贺乘云衣裳,查看他伤势。那柄衣袖中的匕首虽锋利,赵青娘的左臂却尚有伤,是以只扎入了半寸,亦只损了些皮肉。贺乘云沉默地看着梁绿波忙碌片刻,将他伤口包扎停当,终于道:“你怎么了,干什么不说话?”
    梁绿波这才抬起头:“那个女飞贼,你看见她的右手没有?”贺乘云注视着她的目光:“看见了。她的右手有五根手指。”
    梁绿波“哦”了一声,似只是印证心中所思,此话过后,她在桌边坐下,又是低头不语。贺乘云靠近她:“怎么,你怀疑我放走了赵青娘?”
    “放走赵青娘?”梁绿波一怔,仿佛这才明白那句“你怎么了”的含义,露出些许恍惚的神情,“你当我在想这个?”贺乘云微笑道:“那你在想什么?你的心思我总是猜不到的。”
    梁绿波微一迟疑,目光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惴惴:“……你是怎么捉她的,让她刺到你后腰上?……莫非是扛着?”贺乘云一呆:“是啊,怎么了?”
    梁绿波不语,芙蓉花一般娇艳的脸庞慢慢地结了一层寒霜。贺乘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揽过梁绿波的肩膀:“我道你在别扭什么,原来是这个,哈哈……”他方笑了一声,立刻便弯下腰来,因伤在后腰手不可及处,是以也无法可施,神情甚是痛苦。
    梁绿波板着脸接过他的手臂,扶在怀中:“你知道了?以后飞贼要是女的就交给我去捉,就算我不在,你也不能扛着她回来,叫我见了,有一个杀一个!”
    贺乘云又笑起来,摇摇头:“贼若穿着夜行衣,谁能瞧出他是雄是雌?”梁绿波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了他手臂,却也不再细究此事:“你一大早出门,想必晚香的事已经了结了吧?”
    贺乘云便也不调笑:“嗯,此盗扰民多时,不管是谁把他送来的,现在总算是可以结案了。只是那‘三指飞云剑’还是个头疼的案子,看来她很聪明,守城军士根本没有发现过她的行踪。”
    梁绿波叹了口气:“你以为我‘金针女捕头’是白吃皇粮了,还要靠那些个军士追赵青娘?”
    “哦?”贺乘云一怔:“你知道她的落脚处?”
    车轱辘碾压着泥地,踢声得得。弦轻颤,近在咫尺,清淡的琴音如茶香般飘入耳中。如影随行,又远在天边,触手即散。赵青娘在这琴声中睁开双眼,看见的是马车晃动着的车顶。她心中一时空落落的,好半晌才动了动。
    琴声止息,沐远风在距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道:“我们已经离开岳州城了。”赵青娘吃了一惊,立刻坐起身:“出城?……马车出城,不会被人查问么?”
    “不会。”沐远风悠闲地道。
    “……为什么?”赵青娘看着他抚琴淡然的样子,心中踏实下来。然而她又觉得有些无力,脑中嗡嗡地响。这个人虽然帮了她两次,但看起来,即使是错觉,他仿佛总不是太在意她的死活。
    “梁姑娘虽然认得我,守城的人可不认得。”沐远风靠在车壁,好似在闭目养神,“前几天岳州知府来听过我的琴,他说待我出城时只要说一声,不会有人来过问的。”
    赵青娘这才想起他素来的身份便是个琴者。她抱着受伤未愈的左臂坐了片刻,摸了摸身边,摸到了自己的剑。沐远风淡淡地道:“虽然我不喜欢看人用剑,不过在你没有洗脱嫌疑之前,还是不强迫你扔了它。”
    赵青娘垂下目光,并没有接他的话:“……你可曾看见刚才扛着我的是什么人?他……他说的话有些奇怪,我明明看见晚香了,他却说……”
    “你看见的那个,想必从来就不是晚香吧。不过,那个捕快似乎对你颇为关照。”
    “什么?”
    沐远风睁开双眼,“他并没有把你往岳州府衙带,从他要走的方向看,应该是要出城。”
    “出城?……”赵青娘一呆,“这么说,你果然是早就跟在我后面了?”
    沐远风一笑:“还没有火烧眉毛,再说,我也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你追的那个人简直像是被他放跑的。”
    赵青娘沉默了片刻,脸色忽然有些沉了下来,像堆积着的淤泥。她胸中有团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突然涌了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大声道:“你想看他干什么?只是为了看看他干什么?”
    沐远风一怔:“如何?”
    赵青娘不答,喘着粗气瞪着他,明亮的双眸中突然滚下一串泪水。她双唇紧紧抿起,将即将冲口而出的话死死咬在了齿间。虽然这样的神情只有片刻,却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清醒着的沉默相对。她素不是个完全冷静的人,否则也不会误入这般境地。
    随即,赵青娘知道自己又失了态。她急忙别过头,抬袖拭去泪痕,那些话终是没有说出,像以往每一次的委屈愤怒一样,在心底辗转、咬碎。
    沐远风看着她,抚弄“银羽”的手仍旧缓缓移动,漆黑的眼瞳看不出一丝波澜。赵青娘不愿去看他此刻的神情,她就此低着头,仿佛再也不想说一句话。
    蹄声在官道上均匀地响着,像竹条掸动粗布。车夫遇上了什么熟人,在座上高声地与那人对答。赵青娘听到一句“早些那个贼盗晚香死在府衙门前,总算是……”后面的她没有听清,说话的人已去远了。赵青娘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突然颤抖。
    沐远风靠在车壁,仿佛并不意外。他的袖摆拂过银羽丝弦,就如早些时候在水岸茶馆中那样:“听说,金碧山庄的老庄主这几天还留在凤阳府,似乎,他自己对这件事并不是非常在意。”他顿了一顿,“不过这种时候,能让你这么轻易地就从岳州城逃出去,真不像是官府中人的作风。”
    赵青娘一呆,怔怔地抬起头。沐远风微微一笑:“官场最忌讳酒后糊涂,这位岳州知府崔大人却是曲后糊涂。他说上面有人关照下来要留你一条性命。这个人是谁其实很容易猜,因为除了他之外,金碧山庄的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你。不过这并不关我的事,所以我也没有多想。”
    赵青娘看着他,慢慢蜷起双腿。裙衫纠缠在臂间,虽然已不作江湖客打扮,在她身上仍是找不到寻常女子的娇柔韵致。她忽然觉得有些羞赧,脸颊发烧。在她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她的确不够聪明,竟一时想不明白沐远风话中的深意。沐远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时,车夫座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车夫一叠声的求饶,情状惶急,仿佛一回头被人架住了脖子。不等赵青娘掀开车帘,便是一道滚烫的鲜血重重地抽溅在帘上,赵青娘掀帘的右手一顿,露出的一线缝隙中,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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