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第65章


“离我们很近,几乎就在旁边。好吧,没关系!……”
  鲁宾趴在地上,扭了扭身子,恶狠狠地毗出一排细小的牙齿,又想对此发几句牢骚;但他马上跳了起来,因为库兹涅佐夫断然下了命令:“向前,跃进!”
  他们用短促跃进的动作跑完了一百五十米的狭长开阔地,接近了停在山岗上的两辆装甲运输车。他们匍匐在雪地上,等了一会儿,然后从星罗棋布的弹坑之间继续向前爬去。德国人的埋葬队已被抛在左后方,他们重新忙着往车里搬死尸,不再打枪了。但是在前面,在坦克声隆隆的南岸镇子的上空,从四而八方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弹,每隔五秒钟就把草原照亮一次。
  岸上的枪声惊动了前面和右面的德国人。他们从两个方向观察着草原,但没有开火,大约是怕误伤了附近的自己人。至少,库兹涅佐夫是这样想的。经过几次跃进,他们终于爬到了装甲运输车跟前,一个个精疲力竭地躺在雪地上。鲁宾大口大口地象打鼾似的吸着气,库兹涅佐夫的脸被风雪吹打得完全麻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心跳得比平时快—倍。他们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分钟,累得简直站不起来了。
  乌汉诺夫第一个喘过气来,用冲锋枪撑起身子,靠在装甲运输车的车帮上,悄悄地说:“中尉,弹坑好象在右边五十米的地方。在山沟前面。那儿有一堆乱土,象是被炸弹翻起来的。还可能在什么别的地方呢?周围都是平平的……得爬过去,可是那边亮得象白天一样。德国狗嗅出我们的气味了!……”
  库兹涅佐夫把冲锋枪套上胳膊,手指顿时痛得象针扎一样。他同乌汉诺夫并排爬了起来,向装甲运输车后面的空间望去,那儿烈火在燃烧,照亮了雪地上一个灰白色的土地——侦察兵提到的弹坑可能就在那里。右边镇子上积雪的屋顶好象一排低低的、半圆形草垛,在泛着蓝光,照明弹的火星象爆炸的榴霰弹似的漫天飞舞,映照着团团滚动的寒雾,洒落在这些屋顶上。德国人离得那么近,简直近得使人难以置信,这使库兹涅佐夫感到胸口发痒,喘不上气来。他仿佛看见了小巷里和前排房屋之间那些发动机正在加温的坦克的炮塔,看见了坦克附近的幢幢人影,并且透过发动机的轧轧声和嗡嗡声,听见人们在互相呼唤。
  “不可能!侦察兵不可能在那个弹坑里,不可能离德国人这么近!一定是别的地方有另外两辆装甲运输车,而不是这两辆!……”
  序兹涅佐夫以为一定是搞错了方向,跑错了地方,拼死拼活地爬到这里,力气都白花了。他听到德国人在两百米外发动坦克,依旧感到胸口发痒,但拿不定主意,不敢命令大家向弹坑作最后的猛冲。他强制自己下了另一道命令:“乌汉诺夫,匍匐前进。你先去弄弄清楚,究竟是不是这个弹坑。要不然,碰上弗里茨可就麻烦啦。”
  “好象是这个弹坑,中尉。”
  “你去看看,我们在这儿等着……”
  ‘是,去看看,中尉。”
  乌汉诺夫二话没说,离开了装甲运输车,向前爬去,只见他那宽厚的背脊逐渐消失在飞舞的风雪中。库兹涅佐夫为了防备万一,立即把冲锋他的枪托紧夹在腋下,脱下手套,用快要失去知觉的手指找到了护圈,摸到了坚硬的扳机,肩膀则紧贴在装甲远输车的车帮上。
  “如果我们搞错了方向,我就把鲁宾和乌汉诺夫留在这里,自己去找弹坑……是我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我再也不能让任何人去冒险了……”库兹涅佐夫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前面那个白色的土堆很可能是德国人战斗警戒队的前沿战壕的胸墙,库兹涅佐夫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高度紧张,眼睛紧盯着在风雪中爬行的乌汉诺夫,观察着后者的一举一动,准备一旦德国人从壕沟里开枪,他就用冲锋枪火力掩护乌汉诺夫。在两颗照明弹前后相隔的几分钟时间里,周围突然变黑,令人昏眩,乌汉诺夫也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一片突然的、奇异的寂静好象朝他头上猛压下来,使他打了个寒噤。不久,镇子上空又升起一颗照明弹,照出了一片明亮、光滑的雪野,下游吹来的风摇撼着草原上的灌木,前面那个蠕动的白影不见了。这时,镇里的发动机停止了轰响。
  “鲁宾,你看甩乌汉诺夫吗?看得见吗?”
  “中尉,怎么变得这样静啊?他不见了,不见了,好象失踪了,”鲁宾喘着气,微微欠起身子,把他那张冰冷的、神色不安的大脸凑向库兹涅佐夫,说:“会不会给他们抓去了?啊?中尉……”
  但是,就在这时候,从灌木从间簌簌作声的风雪中,从照明弹熄灭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急促的叫喊声,象是欢呼,又象是召唤。
  “过来!……过来!”
  “鲁宾,前进!”库兹涅佐夫命令道,他也不管“过来”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是危险,还是成功——只觉得背上打了个寒战,就抓紧五秒钟的黑暗间隙朝乌汉诺夫呼唤的地方奔去。
  鲁宾背上冲锋枪,跟着也冲了过去,在库兹涅佐夫背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第二十二章
  师部侦察兵很晚才回来,刚走到半路,战斗突然打响了。他们措手不及,只好在这个离山沟约一百米的大炸弹坑里隐蔽起来。当时轰炸刚刚结束,这个弹坑张着可怕的黑洞洞的大口,还在阳光照耀的白茫茫的草原上冒着烟。德军坦克从山沟里冲出来,绕道弹坑,爬上了高地。两辆装甲运输车在离它仅几米的地方开了过去。这时,我方炮兵连便向它们进行反射,很快就击毁了这两辆装甲车……
  库兹涅佐夫和鲁宾冲到弹坑旁,看见坑沿的积雪下堆着一团被炸弹翻出来的泥土,乌汉诺夫正在又深又暗的弹坑底下忙碌着。
  库兹涅佐夫不知道侦察兵是否在这里,是否还活着,心里很着急,就从陡坡上跑下去,气喘吁吁地问道:“都活着吗?”
  “这儿有两个……”乌汉诺夫说。
  昏暗的弹坑底下,有两个白糊糊的身体死死抱在一处。乌汉诺夫蹲在旁边,使劲扳着他们的肩胳,想把两人拆开。可是他白费力气:两个身体象焊在—起似的难解难分。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都还在微微地呼吸,其中一人穿着雪地伪装衣,风帽上满是毛茸茸的霜,嘴里还在冒热气。他朝马汉诺夫翻动着眼隔,眼睛上积满了霜花,看去简直不大象眼睛了,他那毛毛虫似的一对粗眉毛颤动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声音:
  “松开手,小伙子,松开手!……我们是自己人,俄罗斯人!你感觉到吗?喂,看看我吧,小伙子!……”乌汉诺夫竭力向他说明。
  “真奇怪,我们一个穿伪装衣的抱住一个德国人!想得到吗?”鲁宾困惑不解地说。“你瞧,他们还有气呢!真他娘的怪事!”
  “那一个是弗里茨,”乌汉诺夫说。“中尉,你瞧他!”
  库兹涅佐夫到这时才勉强区别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我方侦察兵,另一个是身体相当魁梧的德国人,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早已冻僵了。德国人的皮帽上和大衣绒毛上都粘满了粗盐似的白白的雪珠,带着皮手套的两手反背在身后,苍白而消瘦的脸有一半藏在毛领子里,嘴里没有塞东西。德国人感到身边有人,喉咙里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脸颊在雪上擦着,但他那老虎狗似的突出的下 却动也不动,一根根的冰刺象长长的、湿漉漉的小胡子从鼓得老大的鼻孔里翘出来。
  “喂,小伙子,把手松开!……我们是自己人,懂吗?是来找你们的……”
  乌汉诺夫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把被侦察兵抱得紧紧的德国人拉开了。
  侦察兵轻轻地呻吟起来。看来,他从背后抱住俘虏已经好几个小时,竭力想以此保持彼此身上最后的一点热量。
  乌汉诺夫把侦察兵稍稍拖开些,对库兹涅佐夫说: “还活着!这个年轻的德国佬好象是个老爷。干吗不把这只老虎狗的军大衣剥下来?中尉,你看军大衣的皮里子!舍不得这张贵重毛皮吗?把这家伙的爪子解开吧。现在他逃不了啦……”
  “还有一个呢?怎么没看见?”库兹涅佐夫性急地问。“那个年轻的侦察兵不是说,这儿有两个侦察兵吗?鲁宾,快上去看看,也许他爬出去了。在弹坑周围仔细检查一下!”
  库兹涅佐夫望望侦察兵,只见他一声不响地朝天躺着,双目紧闭,结霜的风帽一直拉到眼皮上,好象砂糖做的面具。他胸口和肚子上的伪装衣撕得稀烂,露出了里面的棉袄。皮带没有了,雪团粘结在棉袄上,就象贴着一张张白膏药。穿着棉裤、象两根圆木似的腿在地上叉开着,毡靴上尽是雪和泥。有一条腿很特别:靠近膝盖的地方不知缠着什么东西,从膝盖上有一根带子象狗舌头似的拖在雪地上,原来这就是腰里的皮带。侦察兵腿部负了伤,也许他来不及脱掉毡靴和割开棉裤,就在棉裤外面匆忙地扎上一条绷带,再在上面用皮带绕几圈,以此来止血。
  他们大约一清早在镇口碰到了德国人,轰炸开始以后才爬到这里来的。可是他们的武器呢?一共有多少人?还有一个侦察兵在哪儿?
  弹坑里没见侦察兵的武器,只在斜坡上插着一只连皮带的又重又大的手枪套,大约是从德国人身上解下来的。枪套掩在雪里,露出一条边,库兹涅佐夫拔出来一看,套子是空的,就把它扔掉了。随后,他朝侦察兵俯下身左,想把后者脸上的风帽拉开些,但是拉不动,整个脸冻得象一张铁皮,碰一下就吱吱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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