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第67章


  “你以为是回家吗,鲁宾?干吗乱跑?!”库兹涅佐夫厉声说,他很反感,把“乱跑”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德国人为你们开了音乐会!下来!都下来!”
  几个浑身是雪的人匆匆爬近弹坑,他们扭动着身体,急促地喘气,开始从斜坡上连跑带滚地下到坑底。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声音显得很激动:“库兹涅佐夫,一切顺利吗?侦察兵在这里吗?”
  回答这种问题没有什么意思。库兹涅佐夫仍旧留在弹坑上面,对招引德国人开枪这件事憋着一肚子气。他向河岸那边了望,看见德国人的机枪呈辐射形扫射过来,闪闪的弹迹划过了装甲运输车左方的天空——那边正是回去的路。库兹涅佐夫想目测一下射击区域的大小,可是他忽然感到有个人在弹坑边上停住了,向他爬过来。他听见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低低的耳语:“螽斯,亲爱的……你活着吗?谢天谢地,真是你呀……你好,瞧瞧我,螽斯!”
  “我们见过面了,”他转过身来,不大乐意地答道。“这是怎么回事?”
  卓娅在旁边坐下来,把两腿垂在弹坑里。她的皮帽聚在一边,头发上和细长的眉毛上都粘满了雪,由于睫毛上粘着刺样的霜花,她那对有点斜视的眼睛就显得格外乌黑、明亮,流露出激动不安和不大自然的疑问神情。从她那歪戴着的皮帽和带着笑意的唇间,都表现出一副男孩子似的挑衅模样。
  “你好,螽斯!”卓娅又柔声地说,她很喜欢讲这个孩子们用的字眼。库兹涅佐夫故意板起脸,装做无动于衷的样子。卓娅打量了他一会。
  “真没想到还能看到你……戚比索夫受伤回来告诉我,说你们一下子就碰上了德国人……我亲耳听见枪声的……所以就来了。乌汉诺夫没受伤吧?你在听我说吗,螽斯?”
  “我可不叫‘螽斯’!乌汉诺夫好好的,捧棒的!我也棒棒的,好好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戚比索夫净说废话!你在这儿无事可做!”他又故意粗鲁地问道;“你好象是特地跑来抬我们这些伤员的吧?真没意思!是谁请你从五百米以外爬到这儿来的?”
  “你别对我嚷嚷呀,螽斯。”她那发肿的嘴唇又颤动了一下,露出了笑意。“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个卫生指导员,又不是你不喜欢的老婆。不,螽斯,你其实并不想对我嚷嚷,对么?可你还是在嚷嚷呀!你开始对我发号施令了,螽斯。难道我应该从你吗?”
  “下去!”他命令道。“下面有个受伤的侦察兵。不过现在不必包扎,先得把他抬走!你下去看看,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他不容争辩地命令她,直到卓娅下到弹坑里,才喊道:“鲁宾,到我这儿来!”
  “这就走吗,中尉同志?”鲁宾走过来,有些怀疑地问,同时咳了一声,嘴里喷出一般热气。“不等一等吗?德国人还在乱哄哄地打枪……”
  “要等机枪停下来。你就在这儿观察情况1”
  库兹涅佐夫吩咐过鲁宾,就从坑沿爬到斜坡上,在那儿站起身来,把冲锋枪横靠在胸前,走下坑去。
  底下的人好象都在练他。两名通信兵把皮帽上的护耳放了下来,结好下巴上的帽子带,半躺在当地上缓气。危险虽然过去了,他们还是显得心神不定,一会儿瞟瞟侦察兵,一会儿又瞟瞟卓娅和德国俘虏。德国人坐在乌汉诺夫旁边,把戴着高皮帽的脑袋低低地垂向大腿,双手连同手套放在毛皮衬里的大衣两边的衣襟下。卓娅背朝俘虏跪在地上,伸手碰了碰侦察兵那两条叉开在地上、粗得不象样子的腿,但是没有撕开救护包,也没有把它从腰间拉到前面。看来卓娅不想在这里包扎,她对侦察兵低声说着话。其余的人默默地谛听着在近处响成一片的机枪声。
  德罗兹多夫斯基站在侦察兵和俘虏之间整理自己的枪套和武装带——在雪里爬了很久,它们都歪到一边去了。他犹豫不决地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他的脸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而瘦削,表现出烦躁不安的神色。这时,他看见库兹涅佐夫走下坑来,连忙迎上一步,近乎质问地说:
  “侦察兵呢?!据我所知.这儿有两个侦察兵和一个德国人!另一个在哪儿?”
  “‘在哪儿’?谁晓得他在哪儿!弹坑四周都找过了,没找到,”库兹涅佐夫这句话好象不是对德罗兹多夫斯基,而是对乌汉诺夫说的,后者坐在德国人旁边,正在专心致志地用袖子擦着枪机上的薄霜。“我想他不至于去投降德国人吧!也许他向我们那边爬的时候.力气不够,停在半路上了;也可能他已经爬到了战斗警戒哨的战壕里。不出这两种情况。”
  “找!一定要找!”德罗兹多夫斯基加重语气说。“而且一定要找到,库兹涅佐夫!我用电台跟师指挥所联系过,报告了寻找侦察兵的行动。师部命令我:救出两名侦察兵之后,就马上连同‘舌头’一起送往指挥所,交给侦察科长。要找,库兹涅佐夫,无论如何要找!不找到第二名侦察兵,我们无权离开此地!……”
  “现在不能找,而应该带领大伙转移!趁天还没亮!趁人家还没把我们在这个陷阱里一网打尽!”库兹涅佐夫打断他说。“德国人离弹坑只有两百米,这你难道不明白?!从镇上看这儿,不用望远镜也一目了然。等机枪一停,全体迅速返回,先爬到装甲运输车跟前,再向坦克后面跃进,从那边回到炮位去!要找,也得早点到这儿来找,而不是象傻瓜似的在草原上乱跑,连装甲运输车的位置也摸不着!”
  “同意你的看法,中尉,”乌汉诺夫平静地说,继续用袖子擦枪机。
  序兹涅佐夫暗指德罗兹多夫斯基的错误,他带通信兵来得太晚,又离开了装甲运输车的掩护,结果招致德国人开火,在侦察兵刚要抬出去的时候闹出了一场很不必要的混乱。
  德罗兹多夫斯基默默地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不容置辩的自负口吻说:“只要我还活着,这个炮兵连就出我负责!我全面负责,库兹涅佐夫,包括对你的生命……”
  “喔,竟然如此!你不必对我负什么责,连长!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能凑合着对自己和排里的人负责……”库兹涅佐夫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是他忽然不响了。他不愿在卓娅和通信兵面前继续这种谈话,不想当众表露他对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反感。“别谈这个问题了,连长!你不是说要找人吗?”
  大口径机枪以密集而有节奏的火力,从镇口扫射弹炕左面的草原。奇怪的是,那些嗖嗖的子弹不偏不倚老是打在一个地方,好象机枪正在确定的射区里搜索某个已被发现的目标。
  “这么说,连长,你是要我们在这儿找罗?”库兹涅佐夫又问了一边,环视着弹坑里所有的人。通信兵扭过头来担心地看看他,德国俘虏也从膝盖间扬起他那冻得发紫的骨格粗大的脸,蹙着额头警觉地听他说什么,卓娅霍地站起来,疑惑地弯起双眉,一对乌溜溜的眸子从粘满白雪的帽子底下朝他注视着。
  “她干吗这样盯着我?”库兹涅佐夫咬紧牙关想。
  “好吧,就这么决定!”他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和鲁宾留下,把周围再检查一遍。你们所有的人等机枪一停马上就走,离开这里!乌汉诺夫,你给他们带路!免得走不上几步就迷失方向!”
  “我大约疯了,神经错乱了,”库兹涅佐夫想,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决定前后矛盾。“我这是怎么啦?不能控制自己?明知道找侦察兵是徒劳的事,偏偏要同意,甚至还主动要这么干……”
  “对,找!库兹涅佐夫,你命令鲁宾再到周围看看,我们等着!”德罗兹多夫斯基神经质地拉拉皮带,他的腰束得象女孩子那么细。他离开众人,独自在斜坡上站了好久,摆出一划昂首挺胸、高深莫测、令人生畏的样子,好象他固执得有里,他的所有命令都绝对正确。他说:“侦察兵不可能走远。我们没有权利报告师部,说把他丢在这儿不管了,没有权利不把他找回去!库兹涅佐夫,带上通信兵!”
  “不用,”库兹涅佐夫回答。“我们两个就够了!干吗去四个人在德国人面前显眼呢?”
  “连长……”
  卓娅轻轻地走过库兹涅佐夫身边,离得很近,短皮袄的下摆在他的大衣上扫了一下。她站在德罗兹多夫斯基面前,心平气和地低声请求道,
  “这个侦察兵要立即送走,他的情况很槽,冻坏了,而月失血过多。我不知道第二个侦察兵是否还活着,能不能找到他。可是这一个……”
  “起来,你这个法西斯笨蛋!”乌汉诺夫一声今下,把德国人猛地推了起来,随后自己也象熊似地爬起来,背上冲锋枪。“来,跺脚,跳几下,活动活动两条胆,不然你可要短命的,坏蛋!动呀,动呀,象个年轻人的样子!”
  乌汉诺夫左推右搡地拉着德国人在弹坑里跑动,忽然,他把手一松,两只毡靴啪哒啪哒地踩着雪地,高大的身躯一摇一摆地向德罗兹多夫斯基走来。他轻轻推开卓娅,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和蔼可亲的微笑,露出那颗不锈钢的假门牙。
  “连长,你有没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想到过这点吗?喂,卓娅,你走开,求求你,否则我就不好意思讲了……”
  “乌汉诺夫……乌汉诺夫!”卓娅没有走开,而是微微挺起胸脯,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地用她那瘦小而紧张的身体挡住了德罗兹多夫斯基,眼睛里流露出保护的神气,示意乌汉诺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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