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6

第20章


原来神圣不可侵犯的“中央专案组”竟被解散,这真是天大的事!当时轰动九城,大门口排了长队的地方,不是像后来这样的百货公司、食品店,而是中央组织部。各色各样受冤几十载的人写血书上告,城里传说着“胡青天”的故事。我的一个老同事李兴华,早被划成右派,告过多少次状,不曾有过结果。这一回,他得了癌症,把申诉书赶写出来,委托妻子去中组部门口排队。照理该是十分迫切的,但是他却不,居然躺在家里和朋友聊聊文坛近况,自己还想写一点文章。对于交上去的申诉书,他挺放心地说:“会有结果的。”果然,后来在他去世之前,接到了平反的通知,使他得以安然瞑目。中央负责干部能得到党员群众这样的信任,在我的经验中,是除抗日初期投奔革命那时之外,后来再也没见过的。
  先是这些受冤的“右派”分子,后来平反到“胡风分子”,然后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再然后是无根据的“特嫌”,最后甚至到了死后也不得翻身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这种局面真是自从开国以来甚至开国以前所从来没有过的。随手给人扣帽子,搞运动,早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
  能这样改变吗?一个出身定为“国民”,无资格在祖国之内自称“人民”的人,也能获得“人民”的普通身份吗?人们将信将疑。就在我们出版社里,有好几个从解放以来一直表现极好,要求入党的人,却外调十几年不能批准,只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几本写得很好的小说,军代表不让出版,只因为作者的爸爸有“历史问题”。好几家我们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上不了重点中学,因为孩子爸爸的“结论”没有做。连小孩们都说:“我念书有什么用?现在爸爸是纲,纲举目张,纲坏了目怎么张嘛!”这些还稀奇吗?到了这时,我头脑才稍稍清醒,才觉悟到,原来我也只是在出书这一点业务上,比军代表们稍微明白一点,其他,我的思想不也是一样无知吗?首先得把人当人,然后才谈得到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例如开口说阶级,怎样废除阶级?没大想过。
  这点“新思想”,我们还不习惯。
  我开始想到了,我应该去认真看看这些年人们是怎样在生活的。特别是农民。
  我曾遇见一件案子:
  一个亲戚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农村造反派揪回农村去,打死了,罪名是地主分子。而此人早在抗日战争期间已经弃土地从商,进入城市。他的现已50多岁的儿子。已经根本不认识那个农村的“家”了。他不是地主,其实很明白。而我们那时奇怪的法律(或者是不成文法),凡属地主,就没有人权,犯有天生的死罪,而打死他的人无罪。因此,直到“四人帮”垮台后,他家出头来打官司,还不敢堂堂正正提出无故打死人命案,而只敢提出“成分”划错了,还向我打听,是否认识该县老干部彭书记。请帮忙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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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君宜:想当青天大老爷,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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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下去了工作组,临走以前,我曾拜访过工作组长,请为清查。结果回来之后,既未查出他确是地主的根据,也没有相反的任何资料,只是一句话:“当地县委说,已经问过当地支部了,支部坚持不能改。”然后就是工作组长同志的一大串苦经:下去就得先声明服从他们的领导,想当青天大老爷,难!
  我作为记者下去了一趟,去的就是这个县。正是农村开始改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办法虽然有点乱,但是劲头很大的农村改革家,也听他毫无顾忌地讲了县里好几个冤案,包括他本人处理的,明知张冠李戴冤枉了好人,他写了报告,而县里硬不给平反的案子。于是我们谈得非常投机。他说:“来吧!多住一阵吧,多住一阵你才知道我们这里的事多难办。”我也动了心,我觉得我需要下去认真地体验一次生活。不是作家为写作去体验生活,而是作为党的干部(“干部”是这些年来真实生活的主宰)去认真再生活一次,如同解放前下乡土改时一样。于是我去找中央办公厅冯文彬同志,他是跟胡耀邦同志一起上台的。我要求下去当工作组员,首先再体验一下我们这些年给老百姓戴帽子搞运动,究竟搞到了何等程度。我也是党员,搞运动的也有我,现在我本人也吃过一回苦头了,在我的头脑开始清楚之后,我要去看一看我们过去对人民干的事究竟是些什么,想想怎样才改得了这种习惯,如何才能把这种对待老百姓的习惯翻过来。
  冯文彬同志答应了我,而且说如有什么值得反映的情况,可以直接向他通气。
  这个工作组是中央派的,系国务院各部出一两个人组成,基本上是各部的处长。我跟他们到了刚经过地震尚未恢复的唐山,有间房子住就是好的,但是地委还是对我们极其客气,开会就称“汇报”,要听什么就把谈话对象叫来,而且说:“你们要叫谁就叫谁。”
  在我作为新闻记者来的那次,已经查清了那个成分案。连支部所属公社的公安委员也说:“我在这里工作了20年,档案捣过来捣过去查了多少次,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外逃地主,怪!”我还听说了一点这里县委彭书记的情况:农民,抗日民兵出身,文化很低,却忠心耿耿地执行上边的一切指示。抗震中有功,登报成了模范,现已升任了地区副专员。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暂可不过问该案,先去听听别的案子。
  我们住在招待所里,晚上就有老百姓来访,谈一些案子,其中谈得最多的是邻县(就是我去过的那个县)的一个命案。一个种菜的农民因小菜窖被挖,用刀子自杀了,闹得全村老百姓给他送葬。县里意见也不同,为此还撤了些干部。现在县里说,这是“那时候执行政策执行得死一点,农民想不通,自己抹脖子死了。已经由公家发了抚恤费了,还怎么样?”的确是不能再怎么样,他是自杀的,能叫谁给他偿命?工作组也拿不出什么办法。
  但是老百姓还是议论纷纷。有一天晚上,我在屋里听招待所的工作人员聊这件事,说那个农民苦是真苦,老婆在天津住院,交不上医药费,小孩才一岁多,全仗这窖菜手艺挣点钱。彭书记一下去,下令各村菜窖全挖,谁留下就是资本主义尾巴。那人跪下嗑头,最后掏出刀子来,说是砍菜先砍我。彭书记还是一个字:“砍!”这么着,一个人,硬被逼死在菜窖跟前了。
  这时,听见了更多的关于彭书记的轶事:他如何坐着个吉普车下乡,一看见一群小孩用水桶浇菜,就下车来赶;如何在农村里召开“拔钉子会议”,各村汇报那些种菜的“钉子”,一个个拔,到最后剩下这个持刀自刎的,当然非拔不可。说到最后,这是中央下来的政策,彭书记执行了,你能把人家怎么样?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听了原县委副书记和原县公安局局长的汇报。他们都挺委屈,声明自己原来都很服从彭书记的领导,都是尽量按他的指示办的,但是事情实在没有办法,当他们到村里时,话刚出口,已经被当地老百姓包围起来了,老百姓不干呀!他们尽量解释,到菜主家去听人家哭,听本村支部书记诉苦,说他也活不下去了,见不得那家人!死者的妻子在天津急死了,家里剩下一个瞎眼老太太和那一岁半的孩子……真是没办法,他二位才在群众面前认了错,也没有干别的,可是这两个干部都被撤下来了。公安局长说,彭书记升了地区副专员,我现在幸亏调到了市里,不归地区管,要不,今天我也不敢来说这些话。原县委副书记现在穿一身军装,很详细地把自己当年如何下乡照彭书记的意思开会,如何因为老百姓有意见不能不调查,如何自己回去汇报,在县委会上提改正的意思,如何一次在县里好容易说通了,自己去跟老百姓也说过了,可是二次又翻案……细讲了一遍,底下他就不说该怎么办了,只说了一句:“关于彭副专员的事,我听地委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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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君宜:想当青天大老爷,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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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原副书记和原公安局长都有意见没有说出来。会散之后,我想了一想,便拉着同来的一个编辑,一起到本地部队系统,去找那位县委副书记。
  我们找到他家里。这位政委见我们来,已知道我们实际上是记者,非常高兴,他自己倒茶,抓花生招待我们。重新细谈这个案子,他讲了他从乡下回县,如何突然知道县里要开会批判他,说他包庇了资本主义道路,又如何在全县的广播大会上批他,不通知他会议内容,而叫他去出席……没等他讲完,我已经知道,他所受的这些委屈正是过去我们常受的,但是现在还要他受。帽子还在人家手里,还可以随手扣下来。
  他又对我讲了这位彭副专员是怎样当上模范的。地震了,他毫无办法,陈永贵来视察,他拍胸辅表示全县自力更生,一点支援也不要。于是得到上级赏识……
  这些材料,我不能写进工作组的报告。农民为什么被逼自杀?不能写上由县委书记负责。那个并非地主的人,被错划为地主而遭打死,也只能写他成分划错的冤情。假如原来成分没有错,本来就是地主呢?其内含便是:打死人者无罪,被打死活该。
  我们的农村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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