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的驯养记

  少年若有若无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望月独酌。偶尔洒向水面，揉碎了一湖的月光。当他举杯，那火一样的红锦云袖半滑，露出少年如白玉般的皓腕，纤细柔美得不似男子。
  嘭——少年仰起精致的下巴，看着夜空中最后一个烟花渐渐落下。
  如星子沉入墨黑的大海，盛放的狂欢燃尽了最后一丝灿烂。
  烟花灿烂到极处，便是极致的寂寞吧。
  在少年不知愁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那突然落幕的措不及防和深痛哀伤，如同这些年，那个男人的背影。
  明明在看着眼前的人微笑，明明是依旧豪情万丈的爽朗高喝，丰神俊朗。却在笑容落下的片刻，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凄苦与空茫。但随即又在下一场晏晏笑谈中，湮没无踪。仿佛只是观者刹那的错觉。
  嘭——第二波烟花燃起，依次点燃了夜空。无比的绚烂的烟花映在了少年晶莹的眸子之中。
  有时候男人望着他，在盛怒之中，也不由得放柔了语调说话，放软了心肠娇纵他飞扬跋扈的霸道，他总是又气又无奈、又疼惜的对他说：不儿，只要不闹出人命，要干什么爹都会由得你。
  但每当那个时候，他凝视着少年眉眼的神情，却仿佛是透过水面摇曳的波光，追寻到了记忆中那最绚烂的烟火。
  每当那个时候，少年心里涌出一副又幸福又酸楚的热流，真好！他们一家三人是始终在一起的。无论那件事发生了多久，遥远得不忍回顾而记忆模糊，抑或是多近，近得入每时每刻都感受着那思念的刮骨之痛。
  眼泪啪啦啦的下来了，无论平素多坚强，毕竟过了今晚，这红锦云罗的纤弱少年也不过才十四稚龄。
  妈妈，你听见了吗？我们三人是始终在一起的。
  少年朦胧着泪眼，微颤着唇，对月高举碧玉酒杯，无声的张口祷祝。
  嘭——嘭——嘭——
  东南的夜空突然连窜四组烟花，连成八个大字，“恭祝不儿十四芳辰”。在群星闪耀的夜空中尤为醒目。
  少年的眸子亮了一下，从横躺的树丫上坐起身。托腮微微含笑，凝眸仰望夜空。哀思这才被冲淡了一些。
  哒、哒、哒——深夜的湖堤边，一匹俊逸非凡的白马，缓缓淌水而来，皮毛光滑，鬓毛长长的垂下，额头装饰一水晶尖角，马鞍上以薄纱鲸骨饰有一对翅膀，在明月的波光粼粼的倒映下，如梦幻般的闪着淡淡的光辉。
  独角兽！少年惊呼，想不到幼年母亲童谣里最向往的情景会出现在眼前，少年跳下柳树，拎起火红的衣角下摆，惊喜的朝着那‘独角兽’，哗啦啦的涉水奔去。
  马儿到了少年的眼前停下，低鸣一声，甩甩鬓毛便自顾低头饮水。
  少年先是围着马儿转了几圈，旋即用力擦擦眼泪，咧开一个笑。略带些抽嗝的鼻音，小小声的开心着说：“谢谢爹！这可是一个很特别的及笄之礼呢～”
  予取予求，无尽宠溺。
  娘亲当年，可也是这样被打动？
  ……
  ……
  ……
  兴奋了半夜。驾驭着骏马的少年，如月光下跳跃的精灵。
  挂着一抹宠溺的笑容，男人远远的跟着，想到数日前这小孩一本严肃的留书出走，说是要独立成长。于是存了全她一切的心思，只是嘱咐人一路看护，并不靠近。
  慢悠悠的跟着，直到见那孩子又去偷了一瓶窖里的老酒，熟练的拽着薄毯和躺椅，上了分舵别院的屋顶，男人才摇头一笑，离开。
  这许久未来的临安，他……也需要一人独处。
  ……
  ……
  ……
  少年抱着薄被，看着弦月。就那么着迷般的一直看着，仿佛这样就能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不儿，你就是妈妈的月亮。最宝贝的月亮。
  女儿红醇厚的酒劲儿慢慢上头，仿佛梦回幼年。
  半夜不悔睡醒了，一摸，妈妈不在身边，刚满三岁的不悔嘴一瘪，想哭。
  后来突然想起，掰起胖胖的手指头，说，不悔三岁啦，不悔是大孩子了，不哭、不哭。
  看妈妈的外衣还在，于是放心了。自己乖乖的下了床。
  绕过屏风。揉揉惺忪的睡眼。
  果不其然，女人倚窗凝望。
  弦月高挂。
  “妈妈，不要离开不悔。不悔冷。”小小的不悔嘟着嘴抱怨，扑向女人的大腿。
  “不悔，妈妈的好宝贝。妈妈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女人温柔的笑，弯腰抱起这个软软的小身子。
  不悔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依着本能拼命的撒娇，“妈妈天天晚上看月亮，月亮比不儿好看吗？”
  在小孩子皱成一团的小脸上吻了一记，女人笑着说：“不儿就是妈妈的月亮，不儿出生的那天，月亮也是这么弯弯的，散发着柔和的光亮，所以妈妈才最喜欢看月亮。”女人一边说着，一边不停的亲着女儿胖乎乎的脸蛋。
  小不悔咯咯的笑着，眼睛笑得弯弯的，女人又亲了两记，笑着说：“对了，不儿笑起来的眼睛，弯弯的，亮亮的，比月亮还好看！”
  被夸奖了，三岁的小不悔心里甜滋滋，抱着女人的脖子一阵害羞的乱蹭，奶声奶气的继续问：“那妈妈，爹爹又是什么呢？和爹爹比，不儿和爹爹谁好看？”
  女人愣了一下，笑容缓了下来，轻拂着小不悔的头发，眼神落在夜空的深处，轻声说：“你爹爹他……是天上的太阳……给予我……一生最灿烂的阳光，也给予了我这一生中最为晦暗的阴影……”
  “哦，”小不悔皱起秀气的眉头，没听懂，但她最在意的却是，“那和爹爹比，不儿和爹爹谁好看？”小不悔不放弃的追问。
  在她印象中，常偷听男人这样的口吻追问她最喜欢的妈妈，好像每次妈妈回答是“当然是不悔”、或者“一样重要”的时候，男人就会耍赖，或者狠狠的欺负妈妈。
  在天性狡猾和早慧的小不悔心目中，正面跟身强力壮的爹爹比拼是不太妥当的，而且妈妈的宠爱和注意也是需要和爹爹争的。
  女人哑然失笑，这孩子，“当然是不悔，我最重要的不悔。妈妈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女人被逗笑了，干脆把小不悔放膝盖上，哈起胳膊窝。母女两人笑成一团。
  三岁的不悔笑出了眼泪，挥舞着肉乎乎的小胳膊，想离那温暖的笑再近一些，然而女人却继续说，“不悔，妈妈会等到你及笄，你是妈妈的责任，妈妈的爱……妈妈心头永远的明月。”
  小不悔没太听懂，小脸皱成一团包子，只是依稀觉得这话很是重要，而女人的面目在话语中渐渐模糊。
  ……
  ……
  ……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
  五岁的不悔张惶大呼，圆滚滚的小身体裹着掐边白狐毛的碧罗小袄，额上戴着镶有辟邪黄玉的丝缎护额，手里拿着银质的玲珑七巧环，正满院子找她那最最喜欢的娘亲，她又解出新花样来啦，正急着想寻求母亲的夸奖和奖励。
  寻到□院的清芙小亭，她的母亲正一身素衣的独坐，目光掠过娉婷盛开的高山优莲和层层叠叠的水莲叶，落在不知名的虚空。
  小不悔非常不喜欢妈妈这个样子，敏感早慧的心也相当的确定，她那外表温纯有礼，实则不可一世蛮横霸道的爹，也是非常的不喜欢。
  还好，妈妈还在。
  小不悔放下这颗无由来的、莫名的担心。朝最爱的妈妈扑过去。
  “妈妈，妈妈，抱抱——”小不悔熟练的一骨碌的爬上母亲的膝盖，搂住脖子，拼命蹭，还是妈妈的味道最好闻。
  然而女人却不如往常一样笑着回吻她，脸色有些迟疑和凝重。
  小不悔顺着母亲的视线，斜眼一看。桌面上有一盒半开的的桂花糕。淡红、淡绿、淡紫等五六种颜色。
  看见餐盒上如意楼的标记，小不悔欢呼一声。馋馋的伸手，便要抓过来就吃。
  啪！被母亲拍掉。
  小不悔嘟嘴，大大的眼睛一眨，挤了点泪水出来，便要哭。
  “妈妈不爱我了，妈妈不喜欢不悔了……”
  女人被逗笑了，刮刮她的小鼻子，说：“这招对你那些叔叔伯伯去使吧，你爹爹和妈妈都不会上当了。”
  “不悔，去洗洗手，再来吃。”女人笑着想把八爪鱼一样缠着不放的女儿放到地下，小不悔却坚决的摇摇头，“不放，妈妈喂。”开始耍赖。
  女人无奈叹气，只得重新抱回女儿，一手拿起桂花糕。喂过来。
  不悔见母亲每块糕点都小心的掰开，其中一块淡粉色的桂花糕中，露有异物。女人打开看了一眼，手心一振，薄如蝉翼的丝绢便四分五裂成细细的纸屑，女人的神色更为凝重。
  “妈妈，是桃桃阿姨还是青阳叔叔？”小不悔机警起来，立刻四周看了一眼。那个坏蛋爹不要出现。
  “是你青阳叔叔有事……要你妈妈帮忙。”女人向来知道这女儿超越年龄的早慧和聪颖，所以一向不避她，凡事也净挑拣一些她能理解的解释给她听。竟是隐隐有把幼儿当成年人看，渴盼她尽早的懂事，知这世间的规矩和不易。
  更何况，她和那些故人的联系，男人是知道的。只不过睁眼闭眼而已，也算是全了她的一点隐私而已。她这几年的安安分分，一心带女儿，他虽略有醋意，却也随即释然。也就渐渐的松了监管。
  “小不悔会告诉爹爹吗？”女人例行的问，把淡淡桂花香的糕点喂向女儿口水吞咽了半天的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