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34章


“包皮在哪儿?”张群问。“不知道。会不会嘴唇的学名
儿叫包皮。”孟亚杰不能肯定地说。“问问病人自己就知道了。”张群来了好奇心,
她俩马上去找那病人。“回家问你爹去!”病人吹胡子瞪眼睛地嚷了一句,惹得全
屋病人大笑大叫。两个小姑娘只好张惶跑出去。
    胖墩儿听说后,嘴一撇,说:“没长脑子,也没长眼吗?打开书本看看就知道
了,非要去出这洋相。”进山前,她听从桑园的建议,把哥哥用过的医学教科书全
背来了,每天跟桑园一起,读得起劲儿呢。
    可是,桑园差点出事。一个大雪封山的清晨,轮到她跟宋柠柠上早班。宋柠柠
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桑园只好先上路。从宿舍到病房要翻一座小山。黎明前的弯月
照得覆雪的山路明晃晃的。四周万籁寂静,空气清新得像被滤过似的。桑园不禁扬
声唱起来。正走着,看见前面的雪地上出现一溜深陷的脚印。圆圆的,四个短趾,
不像人类。“老乡家的大狗吧。”她猜想。前两天,李指导才嘱咐大家,洗晒的衣
物、鞋帽要及时收回。因为附近老乡很穷,顺手牵羊的事屡见不鲜,丢了东西只有
认倒霉,决不可以去村里查找,否则会影响军民关系,问题就严重了。那么老乡的
狗对医院也一定是熟门熟路,知道哪里可以寻见啃过的骨头,丢弃的肥肉之类美味。
她想着,便踩着那又圆又大的脚印往前追,想看看那狗究竟有多大。
    直到进了医院,也没追上什么狗。换了护士工作眼,走进病房,看见病员们都
挤在临山的窗子那儿往外看。“看啥呢?连早觉都不睡了。”桑园问。“嘘!一只
大花豹走过去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老乡的孩子被它当了点心。”有人说。“你
们看清楚了?我想那是一只大狗。我还是踩着它的脚印走的呢。”她说。窗旁的人
们齐齐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她。“你可真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啊。”一个年岁较大
的病号摇着头说。“你把那花豹当大狗,该不会把老虎当成大猫吧。”一个调皮的
年轻病号伸舌咂嘴地说。
    张荣得到汇报,立刻集合全体女兵,当众狠狠批评林桑园单独行动,不守纪律,
给领导惹麻烦,强调必须结伴而行,手中要带电筒,因为野兽怕光。
    桑园挨了批评,倒也心服口服,她一想起那吃人的花豹就后怕。自己还跟着它
的脚印走呢。小辣椒宋柠柠不以为然,“我该把我爹的手枪带来,准保一枪撂倒一
个。”她比划着说。“算了吧。上次打靶你一枪没中,李指导直说,该举着靶板去
追你的子弹呢。”胖墩儿椰榆着,心想都怪小辣椒贪睡,差点让自己的好朋友出漏
子。
    临床课进行到针灸实习。崔教员要求女兵们先在自己身上练习进针,再互相扎,
说只有自身体验后,才能树立“受伤”观念。
    练习开始了。林桑园和张群被分在一组,胖墩儿王晶桦和孟亚杰一组。这是校
长的有意安排。她知道自己女儿很希望跟孟亚杰分在一起,可是那样一来,就别指
望女儿能学到什么。
    崔教员把针灸针发到每个人手中,女兵们龇牙咧嘴试着往自己手臂上的穴位扎
下去。张群却噘着嘴东张西望,迟迟不肯动手。该互相练习了,她一手捏住桑园的
手臂,一手抖抖地拿着针,不知如何下手。“一点儿都不疼的,我自己扎过了。放
心进针吧,我决不出声。”桑园鼓励她。她闭起眼,重重地把针按下去。针进入皮
肤一半,就弄弯了,吓得她大叫起来。崔教员忙丢下别的学生,过来手把手地教她。
当她逐渐摸到门路后,桑园两条勾细的手臂上都鼓起了青紫的淤血。
    轮到桑园在张群臂上练习。张群勉强捋起衣袖,还没等针碰到皮肤,她就尖声
喊痛,吓得桑园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自私鬼!只肯拿人家练,自己一点儿
血不肯出。真是占便宜不够,吃亏难受。”胖墩儿一面骂,一面伸出胖乎乎的胳臂
让桑园扎。“你肉多嘛,当然不怕痛。”张群得便宜卖乖。
    护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教员要对表现优秀的学生重点培养。不久,崔教员就
领着林桑园、王晶桦几个技术已经熟练的女兵,到门诊实地操作。他把一位患严重
湿疹的工程兵战士交给她,“找准穴位,不要手软。”他嘱咐道。他其实很信任这
个外柔内刚的学生。
    病员脸上红糟糟的皮肤已经让桑园有些胆战,当他退去身上的衣服,露出一身
泛红糜烂,条条搔痕的躯体时,桑园只觉得一阵恶心。病员似乎察觉到她的反应,
立刻羞愧地拿衣襟掩住身体。“不,别怕,我不会扎痛你的。”桑园和颜悦色地说,
拉掉了病员的衣服。
    三天后,那病员的湿疹竟完全消退。一周后,皮肤恢复了正常肉色。十天后,
病员不再出现。他所在的工程兵部队领导寄来感谢信,感谢医生们帮助部队恢复战
斗力。
    张荣扣住感谢信,不准向女兵传达,说是怕滋长她们的骄傲自满情绪。
    崔教员却擅自在课堂上表扬了林桑园,要求大家克服“娇、骄”二气。接着,
他带桑园和另外几个人去村子里“送医上门”,联络军民情谊。
    一天,桑园刚给一位中风偏瘫的老大娘扎完针,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跑来,请她
给他大嫂看病。她在崔教员陪同下,走进一间漆黑湿冷的草房。没有一息火星的灶
台上,放着一个又干又硬,啃过几口的玉米棒子。缺掉一大块的水缸上,一只裂着
大缝的水瓢,凄凉地向水缸深处滴着水。四壁空空,只有灰色、槛搂的蛛网,在污
浊凝固的空气里轻轻抖动。好一会儿,桑园才看清,黑暗中,一张破竹床上蜷缩着
一个比儿童大不了多少的黑瘦女人。她用脏得像蜘蛛网一样的破布包裹着自己,朝
天花板睁着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当她看见两个穿军装的人走进来,又听见男孩在
门外喊了一声:“嫂子,俺把解放军的神医请来了,您自个儿求他们治吧!”她那
双无神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微光。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在那只像砖头一样冷硬的枕头
下摸索着,然后用骨瘦如柴的手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游丝似的声音说:“这是
俺的病历。县医院,诊断的。说俺,不能养孩子。请神医救救,救救。”崔教员连
忙接过信封,抽出几张保存得很好的小纸张。屋里光线太暗,崔教员和林桑园走到
门口去看。第一张是县医院放射科X光诊断书“双肺纤维空洞型肺结核”。第二张是
传染科诊断书“慢性结核病。各器官均受累”。后面附加一句“已无传染性”。第
三张是妇产科检查诊断书“子宫蚕豆样大小,双侧输卵管硬条索状。诊断:生殖器
结核,原发不孕症”。第四张是治疗建议:“第一:抗结核治疗已无必要,应用大
量复合维他命。第二:高营养食物,以高蛋白质为主。第三:居室空气通畅,清洁,
常做日光浴。第四:保持精神愉快,以革命乐观主义的态度与疾病斗争。”读完后,
崔教员叹了口气,说:‘写得倒真周全。’他仔细地把这些检查、诊断和治疗建议
装回牛皮纸信封,走回那女人床边,轻轻扶起她的头,把信封放回枕头下面。女人
期待地睁大着深凹的眼睛看着他。他避开那灼人的目光,含糊地说:“你好好养病。
我们和你家人商量一下。”不等那女人再开口,他示意要桑园跟他出来。
    那个十来岁的男孩还在墙下蹲着,崔教员招呼他走远些,才沉重地说:“你嫂
子的病只有吃好住好,多晒太阳才有治。不然会越来越重。”“她真的不能生崽了
吗?”男孩忧虑地问。崔教员无言地摇摇头。“那她只好等死了。”男孩泄气地坐
到地上。“为啥?”桑园惊问。男孩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讲述了大嫂的惨况。他
大嫂嫁给他大哥时,还没有发现有病,只是一直没怀孕。丈夫打,公婆骂,结果她
的身子越来越瘦弱,连下地都困难。后来,被诊断出不孕症,丈夫连打都懒得打了,
丢下她,自个儿去县城混,再不回家住。村里口粮按劳动工分配给,女人失去劳动
力,又跑了丈夫,就没有口粮。公婆们自己填不饱肚子,哪有闲饭喂这不能传代的
儿媳。倒是这十来岁的小叔,记得嫂子持家时,常留些细粮给他做点心。如今背着
爹娘,悄悄送点儿玉米棒子过来,维持着嫂子一口活气。他大哥提出离婚,村干部
不批准,说是“对病人太不人道,违反政策”。他哥只好天天盼着女人早些归天。
    桑园听得鼻酸,只见有位红润健壮的青年妇女,抱着、拖着一群娃娃朝她走来。
“大夫,能不能给俺生男娃的灵药?”那女人背对崔教员,悄声问桑园。不等桑园
答话,女人红着眼圈说:“俺十五岁嫁过来,连生了四个女崽。她们的爹发了狠,
说俺肚子里这个要再是女的,打破头也要闹离婚,再找个能生男娃的。”女人说着,
无限忧愁地抚摸着自己明显隆起的腹部。
    桑园看着这位年龄与自己相仿,却即将做五个孩子的母亲的女人,又想到那边
草屋里因为不能生育而等死的女人,心头涌起对男性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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