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53章


    有一次,桑园才在阿敏让的座位上坐稳,旁边有个女工大着嗓门对她说:“让
让,这有个大肚子,发扬一下雷锋精神吧。”桑园马上站起来,准备让座,却被站
在旁边的宋阿敏一把按四座上。“对不起您哪,这儿没雷锋叔叔。肚子大吗?谁叫
她大的谁该给让座,关别人啥事!”阿敏双手抱在胸前说。“你这小子,说话咋这
么难听?”大嗓门气冲冲地嚷。“南(难)听,把耳朵朝北呀,那就好听了。”阿
敏立起眼睛说。“说话别那么损吧。”桑园小声对他说。“损?瞅她那横样儿就不
顺眼!叫人让座儿也不软和点儿,倒像谁欠着该让似的理直气壮。还拿大话压人,
什么‘学雷锋’。都学雷锋她就美了。甭挤就有座!顶恨这种唱高调儿的人。宁让
座位空着也不让她坐。”
    那天进了城,桑园急着往家赶,被阿敏叫住。“我请你吃馆子去。”阿敏说。
桑园有些犹豫,她从来不下馆子,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地方。“走吧。每天吃食堂的
猪食饭,也该犒劳犒劳自己的肚子嘛。’他笑着劝道。她想到回家也总是炸酱面、
汤面什么的。三婶忙得没时间细做,自己又不会做,早就吃得生厌了,便欣然答应,
跟他来到一处大招牌写着“玉华台”的饭馆。
    阿敏拣了个靠旮旯的清静座位,招呼桑园坐下,又叫服务员来收拾满桌的鱼刺
乱骨,顺便叫了两杯啤酒,一碟凉菜。“白天这饭馆可挤了,这会儿人少得多,咱
们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才能拣到好座位。”阿敏边说,边把一杯
啤酒递给桑园。“正格儿的,你干嘛不住在厂子宿舍,天天挤车呢?”他把一片松
花蛋打进嘴里,边嚼边问。桑园正用舌头沾了一下从没喝过的啤酒,苦得直摇头。
“我婶婶不叫去,说工厂宿舍太复杂,怕出事。前些天听我讲了老苏和胖妞的事,
上班前总要嘱咐我半天呢。”“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干嘛那么听话?正格儿的,你
爹妈呢?从没听你提起过,别都成了‘地下工作者’吧?”他喜欢把死去的人称作
“地下工作者”。“闭起你的鸟嘴!”她气得骂出一句木工师傅们常骂的话。“哈
哈,还真有点儿工人阶级的气势了呢。骂得好听!那么,你爹妈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他们都在‘五・七’干部学校。”“这么说,咱们是一个阶级的人罗。”阿敏从
没听桑园讲过自己父母是做什么的。见她言行文静娴雅,还以为是知识分子家庭出
身呢。“我爹妈也是干部,还是长征过来的。可惜他们不会爬,都只混了个十二级。”
“在北京吗?”“要是在这儿,早就请你上我家吃饭去了。我家祖籍是四川,我妈
做川菜最拿手。”“我家也是四川人。我七岁才来北京的。”桑园觉得跟阿敏越说
越近乎,又问:“你父母到底在哪儿?”“我妈也在‘五・七’干校。我爸嘛,见
马克思去啦。”桑园一听,同情地“哦”了一声,不想再问下去,怕他心里难过。
“不想知道我爹怎么死的吗,是个很好听的故事哩。”阿敏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亮。
“好听?死人的故事会好听?”桑园诧异地问。“因为他死得奇特,所以好听。”
阿敏咬牙切齿地说,手也攥紧了啤酒杯,好像那是什么人的脖子。不等桑园要求,
他便静静地讲出那血腥的故事。
    原来,阿敏的父亲在延安档案局工作过很久,经手了许多重要人物的档案。文
革开始不久,有几个自称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派来的人,来家找父亲搞调查,问有
没有看过康生的档案。他父亲说没看过。那些人不信。他父亲说,当时经手的档案
那么多,怎么会单想到去看康生的呢?比康生位高望重的领导人多着呢,哪会在意
他。可是那些人不肯罢休,还是三天两头来纠缠。他父亲开始还反复跟他们解释,
后来索性装聋作哑,一言不发了。倒是母亲被这些人聒噪得受不了,对他父亲说:
“老头子,你不讲话,他们还有完吗?干脆就说看过了,又不能把你怎样?”他父
亲拍着桌子嚷:“没看过就是没看过,看哪个龟儿子能压出老子的屁来!”以后便
平静了好几天,那些人再没上门。谁知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有人在家门口喊:
“老宋在家吗?”他父亲应了一声,那人又说:“有点儿事跟您商量,您出来一下。”
他父亲当时已经准备睡下’,便说:“有事进家来说吧。”“别给大嫂添乱了,还
是您出来吧,就说两分钟。”那人和声细气地坚持。阿敏母亲也嫌有人进来还得端
茶递水的麻烦,又听那人声音很耳熟,知道是熟人,便不疑其它。催丈夫出去了。
然后,阿敏父亲就再也没回来。他母亲问遍了所有的熟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他姐
姐去找父亲所在单位的革命委员会要人,他们说,人又不是他们叫走的。他母亲急
得没法,就叫他姐姐给部队拍了电报,把这个唯一的儿子叫回来主事。等他风风火
火地赶回来,人们已经把父亲从下水沟里拉出来。那再也不是个能出气的大活人,
而是一具被臭水泡得肿胀,脑袋变得比篮球还大,眼眶里蠕动着白色蛆虫的尸体!
他再也忘不掉父亲左边太阳穴上那个黑森森的小洞。当过兵的他一眼就辨出那是个
枪眼,决不是革委会领导说的“跌倒在地上碰破的伤口。”他也忘不掉父亲张着的
嘴巴,无论怎样板弄也合不拢,好像一直在说:“儿啊,你老子是被人害死的。死
得不明不白呀。”他母亲一直跪着守在尸体旁边,眼睛空洞瞪视着,没有泪水,只
是喃喃地念着:“我不知道他们会下毒手,原不该催你出去的。”阿敏摇着哭成泪
人的姐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把中央文革来人找过父亲的事告诉了他,他就操
起菜刀要找人算帐。姐姐一把夺下刀,哭着说:“你去找谁算帐,谁肯承认他们杀
了人?到时候把你自己赔进去,宋家不就绝了根。忍了吧。”阿敏听着,一口闷气
攻心,跌坐在父亲身边。他摇着稀软的遗体,哀哀哭着说:“爸,告诉我,是谁害
了你,我取他的头来祭你老人家!”又扯开喉咙骂:“康生你个老杂毛,我宋阿敏
操你的祖宗八辈儿!你子子孙孙都没屁眼!”
    宋阿敏边吃边讲,嘴里狠狠地嚼着,像是在嚼着仇人的皮肉。桑园却拿不动筷
子。“你这杯啤酒还没动,叫我干了吧。”阿敏席扫了各盘菜后,又端起桑园面前
的啤酒一饮而尽。“比我那杯甜呐。”他抹去嘴角的酒滴说,又伸手到裤袋里翻找,
突然火烧屁股似地站起来说:“糟糕,我的钱包忘在工作服里了!但愿夜班的兄弟
们别去摸我的口袋。”桑园二话不说,到服务台付了帐。“嘿嘿,就算你犒劳我每
天给你抢座位吧。咱们两清了。”阿敏有些醉意地嘻笑说。“回家去吧。落难的公
子哥儿。”桑园不大欣赏阿敏的嬉皮笑脸,说完便径自走了。
    回到三婶家,桑园看见桌上还有碗剩面,觉得肚子有些饿,端起来就吃。“快
拿到火上热热再吃。等你半天也不回来,以为你在外面吃过了呢,就没放在火上。”
三婶说着要开炉火。“甭麻烦,凉的顺口。”桑园一口气把面倒进肚子里。“你三
叔才来信,说就要转业到西安,要我跟孩子们都搬去。”三婶边洗碗边说。“您走
了,我住哪儿去?”桑园茫然问。“这房子搬不走哇,留下归你了。每个月交几块
钱的房费就得。”三婶瞧了一眼桑园,笑了笑又说:“这房子可不能轻易撒手。多
少人因为上无片瓦结不成婚。”桑园含糊地点点头,回小床上睡了。
    因为互相知道了对方也是干部子女,桑园跟阿敏走得更近,还商量着过年一起
去干校探亲,阿敏说他母亲劳动的那个干校也在河南。
    那天,阿敏端着一茶杯弄碎的西红柿来找桑园。“尝尝,新鲜又好吃的凉拌西
红柿。”他把茶杯放在她的绘图桌上。“你从哪儿弄来的?”桑园看着像红玉一样
逗人爱的西红柿问。“我师傅从家里新摘的。我抢了俩,又去卫生科骗了点葡萄糖,
就做成了。”阿敏得意地说。一听说糖拌西红柿是他自制的,又看见他那双还沾着
机油的手,想着他会不会有肝炎,桑园就不肯动嘴。“怎么,嫌咱工人阶级手脏?
早就知道你们这些卫生兵穷讲究。咱洗了好几遍肥皂才动手剥皮的。放心大胆吃吧,
闹了肚子我包赔!”桑园一时盛情难却,闭上眼大口吞下那杯西红柿。中午买饭的
时候,正碰上阿敏的师傅。“抢去的西红柿呢?”那师傅嘴上问着阿敏,眼睛却瞟
着桑园。“早下肚啦。”阿敏拍着自己的肚皮说。“跟我耍花招?坦白说,拿去孝
敬谁了?”桑园有些脸红,转身就走。阿敏朝他师傅挤挤眼说:“您老是过来人了,
还拿徒弟开心。”
    几个月后,三婶一家果然搬到西安去了。阿敏听说桑园变成那一间半房子的户
主,乐得直蹦高,“嘿,太棒啦,连新房都不愁了!”他拍着大腿说。“谁的新房
不愁了?”桑园瞪起眼问。“你的呀。你可不知道,这年月弄房子有多难。就说我
师傅吧,结婚这么些年,孩子都快上学了,两口子还分别在单身宿舍里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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