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64章


“救死扶伤,一视同仁。”“我替我的朋友感谢你。”“这是我的责
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肯对死人嘴对嘴吹气的。”“当时我断定他没有死。”
“哦?能不能告诉我,你怎样做出这样的判断?”刘天军很感兴趣似的在她面前坐
下。“对不起,我在查阅资料,没时间解释你的问题。”桑园很响地翻动着手上的
杂志,脸上显出不耐烦。刘天军有些尴尬,勉强笑着说:“都说您好脾气,又厚道,
没干部子女气焰。我看不尽然。”“和气不和气,要看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如果他
眼睛朝天,我就不会太客气。礼尚往来嘛。”桑园冷冷地盯着他说,大有“话不投
机半句多”之态。刘天军只好讪讪出来,心里直纳闷:听严大夫的口气,还以为这
位小林大夫对自己有意呢。如今看来,真是自作多情了。不过,这么冷傲的女孩子
真不多见,再追追看。
    此后,刘天军隔三差五就到桑园那里去点个卯。有时还悄悄在诊桌的压舌板筒
里插朵小花什么的。桑园始终熟视无睹,毫无反应。她是个打定主意就断难回心转
意的人。
    一天,桑园收到一封由铁工厂转来的信。拆开一看,是高路江写的。“桑园,
千方百计打听到你的工作单位,只为有件事求你。我母亲因为身体不好,从干校回
京休息。最近给我来信说,病痛日渐加剧,身边无人。我父亲在干校请不下假来,
我一时也难从船上脱身。只好烦你到我家走走,看我妈需要些什么,请尽力帮忙。
如果你抽不出时间,就算了,也不必为此于心不安,这本来是我非份的要求。”桑
园读到这里,忙看下面落款时间,竟是一年前写的!难怪信封都脏旧磨损了。
    桑园心里十分歉疚,连忙打点一网袋红苹果、黄鸭梨,星期天一大早就找到高
家门上。门上却挂着一把将军锁。邻居告诉她,高家妈妈住进某医院去了。急忙找
了去,只见高妈妈正在昏睡。看了她的床头牌,桑园知道她动了子宫摘除手术没几
天。从那张苍白塌陷的面孔上,她估计高妈妈在手术中一定失血不少。她轻手轻脚
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默默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心里涌起同情:这么大的手术,身
边也没个人照顾。
    直到送午饭的人高声吆喝着进病房,高妈妈才无力地睁了睁眼睛。恍惚中看见
床边坐着位陌生、俊俏的女孩,还疑心自己仍在梦中,“你,你是谁呀?”她虚弱
地问。“我是高路江的朋友。”桑园在她耳边轻声说,“早该来看望您。因为我调
动了工作单位,才收到他的信。真抱歉。”“来了就好啊。”高妈妈又高兴,又伤
感,“从住进来到现在,连个说体贴话的人都没有,舌头都僵直了。”“以后我有
时间就来看您。您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替您跑腿儿。”“来看我就好了,别
的都不需要。”
    午饭送到高妈妈床头桌上。桑园一看,是两个小黄馒头,一碗被酱油泡成棕色
的白菜帮子,掺和着几根宽厚的粗粉条,两、三片带皮肥肉。
    见高妈妈皱着眉,喝了一口菜汤,就再不动筷子,她想这样的菜饭,连她这个
健康的人瞧着部倒尽胃口,何况手术后的病人。于是,她削了个红苹果递给高妈妈,
说了声“去去就回”,就匆匆走了。
    晚饭前,桑园提着个尼龙网袋,兴冲冲走到高妈妈床边。“那里装的是什么,
怎么这样香?”高妈妈吸着鼻子问。桑园微笑不语,忙解网袋,端出一只小铝锅,
在她面前揭开锅盖。“啊,鸡汤!你从哪里弄来的?”高妈妈眼里闪出泪光。桑园
盛出一碗,扶她坐起后,边看着她吃,边说:“我在菜市场买了鸡,又请您的邻居
帮着炖好,就送来啦。多简单。”“好孩子,我知道你费了好大心思。别的不说了,
这买鸡的钱一定要给你。”高妈妈说着摸出一叠人民币塞到桑园手上。桑园也不推
辞。
    往后,每过三几天,桑园就送一回鸡汤或者肉汤。药补不如食补,高妈妈的脸
色越来越好看,很快就出院休养。一天,桑园去高家看望,高妈妈拉着她的手,含
笑端详着说:“好孩子,医院的病友们曾问我,你是不是我闺女,我说不是。这两
天,邻居们问我,你是不是我未来的儿媳妇,我该怎么回答呢?”桑园微红着脸说:
“您告诉他们,我是您的小朋友。”
    不久,高路江给桑园来信,说他很快会回北京,到时候给她打电话。
    她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是那天的傍晚。“咱们在东长安街见。我会送你回宿
舍。”高路江简单地说。
    “为什么不约在你家?我还可以顺便看望你妈妈。”见面的时候,桑园问。
“我怕有人在我家安了窃听器。”高路江不像开玩笑地说。桑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小心地问:“你没出事吧?”她直觉到他比以前更愁闷忧郁。“先别问我,谈谈你
自己吧。比方,有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祝贺的事。”他说着,悄悄溜了她一眼。“这
年月,一不升官,二不发财,有啥可贺。好像闹过几起恋爱,又都没成功。真是背
时倒运得很。”她无奈地笑着说。“还是那样刚愎自负?真是本性难改。”他摇着
头说,口气却轻松了。
    他们沿着被水银蒸汽灯的柔光染成淡紫色的长安街,走到天安门广场。漫漫的
夜色使宽阔的广场看来像一片沉寂的大海。“看,那纪念碑像不像海上一艘孤轮的
烟囱?”桑园指着前方对高路江说。她忽然想起自从那年参军离开这里,回来后还
是第一次站在这个广场上。“你很会见景生情。大概是受了我这个海员的影响。不
过,对感情就不能这样只凭直觉和敏感。”“你的话总是很玄奥。”“换句话说,
我认为你处理感情问题很果断,却也嫌断之过急。总应该向对方问清楚,或者听人
家解释一番吧。不过,也许你认为自己的条件太好,犯不上为他们浪费时间。”
“才不是!”她跺着脚抗议,“难道你不认为,两个要在共同人生路上携手几十年
的人,一定要相处愉快?”“哦,今晚的月色特别柔亮,看得让人心神飘荡。喂,
你觉得愉快吗?”“当然。否则不会陪你走这么久。”“再问一句。愿意陪我走过
今生今世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却炯炯闪亮,直射着她的眼睛。
    她觉得他的声音像炼乳一样甜浓,又离得那样近,浑身立刻像喝了香槟酒一样
被热浪滚过,不觉倒退了几步。愿意陪他走过一生吗?是的,她很愿意,不过只能
像妹妹陪伴哥哥那样。她很欣赏他的深沉稳重,也感念他的温柔关怀。她也曾被他
拥有的海一样的魅力迷惑,却从没对他产生过爱恋之情,多奇怪。她一直当他是可
敬的兄长,可信的朋友,甚至对他讲了自己的感情上的秘密。“怎么会这样?”她
慌乱地想。一抬头,遇见那双热情期待的眼睛,那样深邃,像蕴藏着一触即发的火
山。她觉得脚下像踩着浪涛一样站立不稳,赶快低下眼睛。又好像看见广场已经化
作一片无底汪洋,自己正站在悬崖上。“下来吧。”情欲之海向她发出诱惑的召唤。
“是时候了吗?”理智之声却冷峻地质问。她只能闭目伫立,不敢妄动。
    “我真是太唐突了,让你一时难以回答。”高路江已经从激情中冷静下来,稍
稍走开些,“别伤脑筋了,再走一会儿吧。”桑园感激他的体贴,忙跟了过去。
    “我妈告诉过你没有,我在狱里待了一年?”默默走了一阵,高路江突然问。
“没有。为了啥?”桑园吃惊得站住脚。“罪过可大啦,‘恶毒攻击伟大舵手的伟
大旗手,亲密战友,亲爱夫人――江青同志’。”高路江说着,脸上显出恶意的微
笑。“你做了些什么?”“咱一个小水手还能有啥惊人之举。只不过在船上散布江
同志的‘历史与现行反革命行为’,和几十年前的风流史。”“你从哪里知道的?”
“旧案。翻翻大图书馆的旧报纸就有了。现行的嘛,比如,‘鼓吹武斗,广造冤案’,
比比皆是,有目共睹。”“既是人所共知,为什么抓你?”“我也是这样问专案组
的。他们说:‘你把这些凑在一起,大肆宣扬,就是恶意破坏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
的光辉形象。就是反革命!’我说,我不是恶意,是善意。是希望善良的人们看清
那个歹婆娘的嘴脸,别再受她挑唆,继续干那种‘猪八戒啃猪蹄――自残骨肉’的
事啦。专案组见我连句‘念我思想幼稚,希望从宽处理的软话都不肯说,只好送我
进大狱。”“他们拷打过你吗?”桑园想起电影上的酷刑,背上一阵寒气飕飕。
“倒没有。可是监狱里没有报纸,更没有音乐、笑声,差点让我发疯哩。那时候,
我多么渴望能跟你通信。可是在狱中不行。只是关进去之前,和放出来以后,给你
写过两封。”“回船工作了吗?”“他们叫我过几天上近海船。我说自己学的是远
洋。他们说我这辈子大概再没希望跑远洋了。”
    这时,电报大楼的钟声恢宏地敲响了。“糟糕,十二点了,连末班车都没有了。”
桑园着急得顿足说。“我骑自行车驮你回去。”
    高路江带桑园回到自己家,推出一辆旧自行车,叫她坐在后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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