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65章


“这么晚了,
也不说留人家住一夜。”高妈妈抱怨儿子。高路江没答话,两眼询问地望着桑园。
“谢谢您。我明天一早还要上班,麻烦他送我一趟吧。”桑园稳坐在后架上说。
    出了门,高路江把车蹬得飞快。“要是害怕,就抱住我的腰。’他头也不回地
说。桑园不答,只紧紧抓住车座支架。
    到了女工宿舍门口,高路江向桑园道别:“如果你准备考虑咱们的事,一定要
把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段既不可耻,也不可赞的坐牢史考虑进去。它已经白纸黑字进
入我的档案,会跟我一辈子的。”“先别提感情的事。希望你不要太忧郁,不然很
快就会变成小老头啦。”桑园朝他鼓励地笑着说。高路江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一
只有玉色外壳,粉红里子的小海螺,“这只珍珠螺跟着我好多年了。最近突然觉得
带着它沉甸甸的,送给你吧。”桑园双手接过来,惊喜地细瞧着莹洁润泽,映日生
辉的海之精华。一抬头,见高路江已经消失在夜色中了。
    过了些日子,伟智忽然来找姐姐,“方洪他老爹‘半解放’了,他们一家很快
会回北京。”“真的?”桑园喜形于色地问。“没错。干校里一个铁哥儿们告诉我
的。”“唉,可怜的方老头,总算熬出来了。怎么又叫‘半解放’呢?”“说是党
籍恢复了,军籍和职务还要等一阵子。”
    果然,不久就接到方洪打来的电话。“我们全家都回来了。”电话中方洪的声
音有些嘶哑。“恭喜你。替我问候你父母。”“你最近有时间吗?真想找老同学聊
聊。”“平时上班太忙,星期天怎样?”“就这个星期天吧。我在香山门口等你。”
“那么远!”“那里的红叶大概全红了,多少年没去看了,怪想的呢。”“就这么
着。不见不散。”
    星期天,林桑园准时到达香山公园的时候,看见方洪正在那里翘首盼望。他比
上次在干校见到时更显得黑瘦,一身灰旧的衣裤在风中鼓荡。见桑园笑盈盈地走过
来,他有些手足无措,慌乱中忙做出不自然的微笑。“毕竟是个老实人。”桑园上
下打量他几眼,点着头说,“不像我家伟智会拿老乡的鸡把自己填得肥肥壮壮。瞧
你,没有一点儿油水,像个田里赶鸟的稻草人儿!”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方洪
顿时一阵轻松,抿着嘴笑了笑,“咱们去爬鬼见愁吧。”他柔卢说“成。看我的。”
桑园说着,领先走向上山的小路。
    “走快点呀,别学老蜗牛。”“瞧咱像不像属猴儿的,身手轻捷。”“服不服
咱当兵的气?”一路上,只听见桑园得意地雀鸥鸟叫,方洪并不出声。谁知才爬到
半山腰,她的话就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成整句了,脸也红喷喷地滚着汗珠,脚下瞒
珊着,不时还要用手攀住岩石上的草丛、树干。快到山顶时,方洪已经走在前面了,
还不时回身想拉她一把。“走你的吧。我,自己能行。”桑园气喘不匀地拒绝了。
    登上峰顶,方洪望着胸脯大起大伏的桑园微笑。“你理当比我爬得快。你是男
人嘛。”桑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服气地说。“我没说啥呀。”“你笑什么?”
“笑你脸红得像关公。”“打的比方都缺少情趣。”“那像红玫瑰的花瓣。”“真
谢谢你,没说成像西红柿。”
    桑园累得无心观赏遍山尽染的红叶,忙找了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下来,背靠一棵
盛绿的松树。立刻有清爽的山风拂面而来,她舒服得万念俱消,把手枕在脑后,闭
目养神。
    “可以说话了吗?”方洪在她旁边坐了一阵,小心地问。“你说我听吧。我还
得喘会子气呢。”她微睁开眼,懒懒地说。“你闭上眼睛我再说。”“干嘛,闭着
眼听瞎话吗?”说着,她又笑起来。“求你别打岔。要不,我这话永远也说不出来
了。”听他这样说,她心里动了动,忙把眼睛闭起来。
    “知道为什么我选在这里见你吗?那年你参军走了,我的心就像浮萍一样。城
里到处锣鼓、口号声,心里烦,就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找清静。也是这样一个秋高
气爽的日子,也是在这个峰顶,放眼望着无边的红叶,我自己念叨着,红叶呀红叶,
都说你能寄相思,你能把我对她的爱,寄语给她吗?然而红叶无言,群山静默。那
时,我才真正体会到那种天高地远,相思不能相见的绝望。于是,我大声对着群山
说:有朝一日,如果我能同她一起到这里来,请你们作证我是多爱她。现在,我就
当着这证人对你说:桑园,我爱你。”方洪说到这里,把头埋在两手之间,好像怕
听见她的嘲笑或怒责。
    林桑园早已听愣了,只觉得一腔热血直往脸上涌。亘古至今,“我爱你”这三
个字曾震惊过多少人的情怀,她又怎能幸免。她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身边“不鸣则
已,一鸣惊人”的方洪,呆呆地问:“秦柳怎么办?还有赵雪梅呢?”“我还没有
讲完哩。”方洪眼望着远处说。“我从‘八一’中学转到咱们学校,在语文课上听
到念的第一篇范文,就是对面教室一位叫林桑园的女生写的。当时未谋其面,已知
其人。等经人指点认识后,才发现其人比其文更精彩十分。咱们不同班,只盼着能
在运动场上相见。可惜你不参加任何一项体育运动。偶然见你从球场旁边经过,我
的球队立刻就会输掉一分。你那时不曾看过我一眼,我却处处追寻你的身影。你不
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倒每夜必得凭空向你一诉衷肠方能入睡。文革来了,咱们成
了红卫兵战友,才发现你貌似文弱,内心却正义勇敢,不惜跟潮流作对。当赵雪梅
她们欺负你的时候,我很想光明正大地挺身出来保护你,又自愧不配,只有暗着急。
幸亏有个秦柳在你身边,我才方便处处跟随你,暗中守护。在那些日子里,每天早
上一醒来,就恨不得立刻走出家门去学校,为的是早一分钟见到你。连我家的李阿
姨都笑我,说正经上课的时候都没见我这么心急过。不怕你笑话,有时我闭着眼睛
躺在床上,幻想一睁眼看见你在枕边的情景,唉,真是想得心都醉了。我告诉自己,
也许会有这一天呢。万想不到,我那八代贫农出身的红军老爹被打成‘军内黑线人
物’,我连进工厂当工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你,参了军,成为时代的宠儿,远走
高飞了。于是,我的美梦随之幻灭,心想,恐怕你我从此天上人间,各不相干了。
没想到,你一到部队就给我写信,真让我惊喜万分。以后又陆续收到你的信,虽然
都是些普通问候,却让我真切地感觉到你。请原谅我的不恭,你的每一封信都被我
读了又读,吻了又吻。尤其在你写下名字的地方。我把它们贴身揣着,没人的时候
就掏出来细读。有人见我胸前总是鼓鼓囊囊的,笑着问我是不是穿着‘防弹衣’。
我嘴上不答,心里说是。因为,再没有其她女孩子打动过我的心。直到你来干校探
亲,我就决心向你吐露深藏多年的心事。可是等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我却一句要紧
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有一道圣洁的光环围绕着你,万一自己不慎亵渎了你,只怕
连友情都会丧失掉。眼睁睁看着你来了又走了,我只有顿足捶胸,暗骂自己。唉。”
说到这里,方洪长叹一声,又说:“你提到秦柳和赵雪梅。我在送秦柳去东北兵团
的时候,就坦白地告诉她,我跟她之间只有友情。她也没说更多,只祝我好运。赵
雪梅呢,在你离开干校那天就来找我。她的意思很清楚,我的态度也很明朗。我说,
我的心已经被一个人满占了,再容不下第二人。雪梅立刻朝我大喊大叫,说我根本
没有希望,你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还说我守株待兔,浪费青春,蠢得不能再蠢。我
忘不了当时她那泪光闪闪,气恨交集的神态。更感谢她一语提醒了我,知道自己再
不能默默等着你来发现我的情感。现在,我终于毫无保留地敞开了我的心,听凭你
的发落。”方洪一鼓作气讲完,如释重负地躺下身,仰望蓝天。
    桑园闭目无声,只有那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她曾读
过许多惊心动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像一般少女将自己幻想成书中的女主角,
只是男主角一直虚设。她憧憬着生死相随的激烈爱情,确实遇到的男子却没有一个
人能激起她热情奔放。这些年来,她空怀一腔柔情,无的放矢。她也曾扪心自问,
究竟等待着什么样的人:高的,壮的,热情的,端庄的,温柔的,粗扩的,聪颖的,
坚强的,然而至今也没想清楚。孤帆只影地过了这些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遇,
虽说是“义无反顾”,却也觉得累了,该是找个恬静的港湾泊息的时候了。
    眼前这个方洪,虽然在相貌和性格上,都平淡得像无风时天上悄然飘过的云絮,
却是她多年熟悉和信任的。她不必战战兢兢窥探他的脾气、人品,也不必费心矫饰
自己的言行。他对她的感情更是勿庸置疑。刚才那番掏心亮肺的倾诉,决不是专作
花样文章的人讲得出来的。想起中学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突然向全班宣布,他能
即刻绕地球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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