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苏安安拿起这只签。
 
  秦怡接着说，"我先解。"说完便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问，"施主求什么？"
 
  秦怡说，"求爱情。"
 
  老太太掏出签子里的红纸，递给她。
 
  大家一起凑到一起看。上面蝇头小楷。"缘如水如萍，聚散两依依。天涯曾共时，亦所不怨缘。"
 
  秦怡把纸一揉，随意地扔在地上，笑得明朗，"看不懂，掉书袋。"
 
  完了该苏安安，大家都以为苏安安定要求爱情，可是她轻吐，"我求友情。"
 
  老太太展开纸，纸上写着"若非故人故，定当明圆月。"
 
  苏安安也笑，"什么什么嘛。"
 
  只有DUKE问道，"苏安安，你们这个年纪小姑娘，不都求爱情吗？"
 
  苏安安撇嘴，"爱情有什么好，爱情见血封喉，见人杀人见鬼灭鬼，我避之不及，恨不得替天行道，把爱情这种属性从人身上DELETE--"
 
  秦怡拉她，"跟我想的一样！"
 
  说完回头对周南说，"我这个室友，可有意思了，有一天她问我，猪走在路上，不小心跌倒了，你猜是谁鼓励他站起来？"
 
  DUKE傻傻地说，"是谁鼓励他站起来？"
 
  周南顺口说，"是你啊。"
  说完这话，秦怡，安安和他都沉默下来。
 
  DUKE还在追问，"我，为什么是我？"百思不得其解。
 
  秦怡轻轻笑，"DUKE老师，你不是号称冷笑话天王吗？怎么这个你都猜不出来？因为--猪，鼓励，蛋糕。"
 
  DUKE大叫，"太难了太难了这个太难了，我敢说，要是不是第一次听这个笑话的人，一定猜不出来的！"
 
  余下三人又是一片寂静。
 
  秦怡淡淡地说，"是这样的吗？周南？"
 
  "安安，你穿几码的鞋？"
 
  "36码。"
 
  "安安，除了咖啡，你最爱喝的饮料是什么？"
 
  "碳酸饮料。"
 
  "安安，你最爱看的电影是什么？"
 
  "绿巨人浩克！"
 
  秦怡在回去的路上就像喝醉了，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问苏安安一些问题，正好天上的晚霞酡红酡红，夏天里的晚霞，是唯一的凉，就像曼妥思扔进了可乐里，边缘处甚至还有些反白的小沫。
 
  不知道为什么，回忆里好像总是夏天。夏天置于两极之间，好像最热，也好像最冷，就好像是最热的时候，人们通常才能感觉出最冷来。
 
  《百年孤独》里说，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多年以后，秦怡白发苍苍，对着花绣的梳妆镜，一样也还能想起这个晚霞酡红的酷暑盛夏。
 
  最后回到了新东方宿舍楼下，苏安安和秦怡下车，都过了马路，快上楼梯了，秦怡忽然拉住苏安安的手，"安安，鱼，小鱼，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苏安安想了想，"我是双鱼座。怎么了？"
 
  秦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过头来大喊，"周南，你记住，我从来不喝碳酸饮料，冰激淋我爱吃蜜豆口味的，我穿37码的鞋，我爱看的电影是廊桥遗梦！"
 
  安安愣在原地。
 
  秦怡说完就噔噔上楼梯，留下苏安安扶着把手慢慢往上走。
 
  周南蹲在车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安安进了门，看到宿舍地上铺了满地白花花的信封。秦怡坐在地上，像个小孩子一样，无助而呜咽地哭。
  她把身体蜷缩起来，抱着膝盖，短风衣埋住头，肩膀在不停地颤抖。嘴里混伦不清。
 
  手抖抖地拿出一只白色的烟盒，活像鸦片病人刚上了烟榻，就像这一口烟就是最后一口饭一样，用力地吞吐，像吸出整个生命的骨髓。
 
  苏安安看得一阵心疼，慢慢走过去，抱住她。
 
  秦怡紧紧搂住苏安安。
 
  安安拍拍她的肩膀。
 
  她看着这个比她大一点点的女孩，忽然觉得她们都是一样的人。
 
  这种人得不到任何额外的好处。在三个人的爱情中，爱情的获胜者，永远是柔弱的那一方。
 
  只可惜，她们俩谁也不是。她们都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的女孩。
 
  苏安安抱着抱着她，自己的眼泪也忽倏而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安走过去捡起那些雪白的信。看到雪白信封上的钢笔字，她有如雷敺。 
  这些信全是周南写的！
 
  她看着满地白花花的信纸，呼吸收紧，她一封封地拆着这些信。
 
  看看这些信上都写了什么！
 
  "我想我会一直等着你。以前我听到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之类的字眼就会笑，觉得这煽情不免也太过俗套，不过自从你走以后，我忽然知道了这些恶心人的词汇原来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比如肝肠寸断，比如望眼欲穿。"
 
  "秦怡，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就像染了色，让我从此往后的日子里，看见了夕阳，就看见了和你一起散步的傍晚，看见了大地，就看到了我们俩互相追逐笑闹，就算看见了泡面，我也就像看见了我们俩争抢方便面汤的日子。"
 
  "你说过，我们以后生个闺女，就叫秦怡怡，生个小子，就叫做周南南。不知道为什么，我后来想到如此搞笑的话，却只是想哭，所有的搞笑和你放在一起，就变成了深情。"
 
  苏安安一封一封地翻看这些信。
 
  他和她在一起四年，四年里，满满的想念却都是另外的人。
 
  他和她从没吵过架，每一天都像天堂。他和她天天吵架，恨不得萨达姆明天就开战本拉登。
  他和她青梅竹马，他和她异地相逢。
 
  他和她家距离不住一公里，他和她家中间隔了黄河长江。
 
  她是他一生中想要娶的那个女孩，可惜，他却是他们俩都想要共度一生的男人。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学四年，一提未来，周南总是不耐烦。
 
  为什么大学四年，他只说过一次，我爱你，苏安安。
 
  为什么他总像心有所属。
 
  为什么他总是冷冷淡淡。
 
  苏安安隔着满地的信，语气沉静，对着那一头的秦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要求友情？因为当时我想到了你，若是没有周南，我们俩一定会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签说得很对，若非故人故，定当明圆月。"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长大。
 
  她的青春太漫漫，就像一座永远也攀不到顶的高山，就像不时就会有雪崩袭来的岩洞，就像隔着南北两极无法摆渡的大河。而她只像一个一直在艰辛跋涉干粮苦涩的旅人。
 
  这一路来，她已经不知道穿断了多少双草履，蒸发了多少回湿了干干了湿的汗水，现在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第十六章
 
  她说，"愿老天成全。我如果是一个福气稀薄的人，我愿意用我此生剩下的全部运气，换得再见到一次那个男孩，他是我长这么大，遇见最为英俊的男生。"
 
  她如愿以偿。
 
  并且用光了她此生剩下所有的运气。 
 
  大约20年前，她学会了争抢。
 
  大约20年后，她学会了放弃。
 
  需要过多少年，她才能够明白，原来争抢和放弃是一样的，它们的源头，都是为了爱。
 
  究而远之，一切都是为了爱，生命的开始，生命的终结，生命的轮回，都是为了爱。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爱？
 
  爱情的终极力量，就在于，它总是让我们想到一些和尽头有关的事情。
 
  苏安安找了新的工作。
 
  她的运气不错，大学成绩又是一水的优异，面试的时候一抖机灵，几乎无往不胜。
  记得去大型事业单位面试的时候，面试官问她，"小姑娘，你觉得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三五年前，苏安安绝对把头一扬，"爱情啊！要是没有爱情，人生比塔克拉玛干沙漠还要艰涩。"
 
  现在，她则仔细地回答，"事业。"
 
  爱情如此难测，如梦亦如电，朝为晨露夕如雾，哪知哪一天它就会变了色，或者，哪一天一觉醒来，方才发现是长眠一梦。
 
  当然，也未尝不可以视作，为了找到工作，使主管放心，她绝对不会来上两个月班，就休上三个月婚假，刚刚转正，就跑去坐月子了。
 
  从新东方的宿舍搬走的那一天，她除了对免费咖啡和烘焙糕点恋恋不舍以外，还想见到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苏安安把所有的杂物搬上面包车，拍了拍手上的灰，有些怅惘地准备离开。
 
  宿舍瞬间就像齐齐割掉一半，属于苏安安的这一半布满灰尘，空空的木头格子就像她的青春，以为是满载，结果不过是中途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