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

第30章


他父亲的胳膊已经像干柴了。死鬼曾想把他老父接到我家来,和我们共同生活,但后来他否定了自己。你看,他写道:“临死前的老人的眼睛像化学喷雾剂一样,会让家里的臭虫和一切生物都死光的。
  ‘他发愿,一定要为老父亲找一个老女人,为一只笼子里的垂老的蟋蟀配一只异性蟋蟀,以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他做到了。但他自己却从一只笼子里出去,越走越远,最后走下了悬崖。
  “说实话,我很恨死鬼。他一只眼里感到绝望,另一只眼还吊儿郎地装着对一切不在乎。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哪一只眼里的东西是真实的。有一度,他回家时,脸色总是铁青的,那鸭舌帽给他的脸带来一种纵深感,我知道他在外面的调查一定无路可走了。他把我当作他的私有物品,希望我的过去、今天和明天都是他的。他穷凶极恶,最后,直接来问我什么时候失贞,是跟谁,在什么地点。我什么也不想告诉他。
  “我开始哭,哭了三天,然后我红着眼睛跑回娘家。从此以后,我们天天吵架,从端午节吵到中秋节,他说他要娶的是有贞操的卓文君,我说我生下来就没有贞操,你叫我怎么办?我说,不是我要嫁你的,是你流了很多鼻涕,非要我嫁你我才嫁你的。他说,那你带贞操来了吗?我说,嫁你之前,我不是你妻子,我归我妈妈养,我归我自己,你管得了吗?我说,我告诉你,我早在汉朝就失贞了,你应该知道的,我和一个名叫司马相如的风流蕴藉的人私奔了!”他疯了,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会到汉朝去调查的。“卓文君对我说,她很痛恨她丈夫,他和她有旷世之仇,他竟然要到汉朝去调查她的身世和清白。我看着卓文君。
  那一年是在万县,在我快要离开万县时。
  我们清醒地坐在我的内房里。
  我感到卓文君并不像一大早喊着进我房门时那样,她没有疯,她神志很清楚,她用语言在证明一个东西,她的的证明过程很符合逻辑。早晨的阳光已经成长起来,斜射进室内,照在卓文君坐的藤椅的扶手上。橘黄色的阳光非常厚重、非常显眼。必须承认,关于卓文君的传言打倒了我,我也觉得她是不洁动物。
  我承认,我们之间原先清纯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位移和性质变化。
  “死鬼死后,特别是现在,你也对我这样以后,我就觉得生命很没意思了,我已经思考很久了。
  ……你马上就要走了,现在,我要对你说,司马相如,我感觉到你也开始调查我了。……司马,我能感觉到你的感觉,……你不用瞒着我,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实情告诉你,你对人了解得越深,你和她距离就越远,越生疏,越陌生。你最想知道我什么?我没告诉死鬼的,我一定告诉你,我向你承诺。我没告诉死鬼,造成了他的死,现在,我告诉你后,可能,我就要死了。“不久之后的一天,我偷偷地离开了万县,偷偷地离开了卓文君。
  我逃跑了。
  我把我动身的日期突然提前二十天,我感觉我不能和她道别,我的行动不是跳崖,但无异于跳崖。
  我是在一天中午走的。正中午四川盆地的毒太阳直射着,我们那宿舍小区前的树那几年长得相当繁密了。我在树荫底下,提着两只大包,像一只孤独的狼一样逃窜,一个人直奔汽车站。
  我没有和我的女儿道别,没有和卓文君道别,没有和我的朋友道别,包括我的前丈人,有些人我准备到达杭州以后再电话通知一声。我一直到今天还觉得我背上、身上洒满了那宿舍楼前那几株树筛下来的阳光斑点,细细密密的,像是一种伪装,像是受伤以后身上结下的硬痂。
  我后来一直没有再进万县的那间属于我的房,尽管我有钥匙。我也没有把那房子卖掉。我把那房子当作和我的生命无关。
  20那晚杭城下着大雨,我们就好像呆在热带雨林里一样,听着无穷无尽的雨声和水声。那晚林因走不了,我的屋里只有故事和故事。
  屋子外面那个讨厌的水柱在冲击着一块铁片一样的东西,发出战鼓一样的声音。夜里我们都不看表,我们取消了小屋的时间。故事一停下,屋内安静了,我想冲出去杀了那只战鼓,突然它就变得那么地让人不能容忍。但是,我的企图总是被门消灭在门内,下半夜了,有下半夜的疲惫,校园里的人声全静了,教工路上的车声也稀疏了,我们耳鼓里是满世界的雨声。雨像满世界的年青人一样,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林因也累了,我也累了。
  我们都被我们自己讲的故事弄得疲惫不堪,我们还没有收场呢,我们也还没有精力去盘问一下对方故事里的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剧情。夜正深,梦正热烈,人困乏无力。下半夜的无力是深刻的,我想抽根烟。故事让我不快活,林因的故事似乎也让她不快活,下半夜让一切都失真。
  我们都没有表现得高兴。那水注子还在那里冲击着一块铁片,发出一种笑声。我烦闷透了,问林因:“我该不该出去把那可恶的水注子给掐断?”林因不语。
  我找出一根潮润的香烟来抽。我问:“林因,你是不是也抽根烟?”林因居然同意了,她抽得很有模样。
  林因只吸了一口,然后就一直拿在手上,她拿烟的姿势很好看。
  说了这么多故事后,我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我说:“干吗要把我们掏空呢?”……我对林因说:“今晚,我们上去睡吧,我在阁楼上铺了一张床。”底下太湿了,一夜的雨,让什么物体的深处都受潮了,包括小楼。几天前,林因主动申请要为我上面的阁楼打扫打扫,但我拒绝了,我不想让林因整天呆在我这里,她若整天呆我这儿的话,我会无法工作的。
  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呆在一个邋遢的地方,周围熟悉的一切会给我灵感。而一旦有异质物体植入我的生活,我就完蛋了。那天,我以上面满是书为借口,没让林因上去打扫,林因为之很生气。林因很不开心地走后,我觉得我不该拒绝她。我很跋扈,在我这里,我并不觉得她是有说话资格的人。我的内心里真正的宿主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
  我在底下找到一把伞,想带林因上去。
  从底下到上面,有四十几搭露天水泥石级。我们很疲倦,我们应该睡了。但是,林因坐在底下湿漉漉的床上,一动不动,没有要随我上去的意思。我说:“在上面,雨声会小一点的。”林因没动。我说:“那我就去掐灭这个讨厌的水注子。”我提着伞,打开了门,雨声立方体地栽进屋来。我站在门口张望一番,就走到雨世界中,去找那一根最响的水注子。这雨真怪,下了整整一天,还在下。
  我一个人在小楼四周转,城市的天光还有点亮,校园里其实已经没有灯了,但能看得清白的雨线斜斜地织着,地面上许多东西在水里反光。在围墙旁,我发现了一股粗大的水流。它从围墙外隔壁学校饭堂顶上的一根分水的水管里冲击而下。水柱正对着地下一只旧瓷盆子冲击,被扔瓷盆倒扣着。我花了好大的力才把它抠出来,它稳如覆盂。水冲击到我的雨伞上,又飞溅到我的身上。这幽僻的地方我白天也不大来。当我抠出盆子时,我看到了盆子底下有一只避孕套,可能都是隔壁学校饭堂里飞出来的东西。
  完事后,我一闪进门,到灯下时,林因还在兀坐着。我的皮鞋和T恤全湿透了,我的嘴里还叼着那根熄灭的烟头,我赶紧把门关上。
  我问林因冷不冷,林因不答理。我摸一摸林因身上,感到她已经被风寒所湿,有点凉。我说:“现在水注子不响了吧。”林因没反应。我胁迫林因跟我上阁楼去,她明知故问,说:“啥事体?”我继续努力,她说:“天墨墨黑,慌兮兮的,上什么阁楼上安?”我说:“今晚你不睡觉了?天快亮了。”林因用生气的语气,果断地说:“天亮就天亮了,不去!你一人去,我在底下睡,天亮我就要走了,你去吧,你一个人上去!”后来我把林因放在了背上,把她背上阁楼。经过雨地时,她在我身上打着那一把我刚用过的湿伞。深夜,不会有人看见我们这样蜗牛一样的行走的。
  上来以后,坐定,我们发现楼上的雨声更大。满世界满杭城满学院的雨变成了立体声,跟非洲丛林里的雨声一样。我们还听到了操场水道里的青蛙一两声快活的叫声,高校操场上,居然潜伏进了青蛙!我说:“该睡觉了。”“我一点也不想悃。”“那你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想等到天亮。”“好吧,那我就陪你等。……林因,江南的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聪明?”“介个握(怎么说)?”“下半夜了,吵架真没劲道。”夜。灯。关闭的门。
  窗。房子内部。外面的雨声。
  是林因先开口的,林因坐那儿,好久她说:“……那你说卓文君后来怎么了?你们就那样断了是不是?”我不情愿再提那个话题,说下去会很累的,添酒回灯重开宴是很累的。
  林因坐着,像一盏下半夜的灯,越照越亮。
  我半躺在床上,我的头上罩着一层网,一副下半夜的拎勿清的样子,对林因说着:“自从我离开万县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卓文君。
  万县其实不是我的故乡,我老家并不在那里。“林因道:”你前面说过的,说她成了你老婆!怎么前言不搭后语?“听众的耳朵是雪亮的。
  林因又问我:“你很爱你的卓文君吗?”我揣摩林因的用意,认真地看了她一会,想从她的脸上发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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