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

第33章


  林因睡醒之后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司马,你该看书了。”我觉得那句话是卓文君说的。我的一个手指头放在她的肚脐上。我也醒了,但我什么也不愿说。
  她说:“我们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吃。”我捏捏林因的肚皮,瘪瘪的,空的。我有点怜惜地说:“我上去把那两袋吃的东西拿下来,要不要?”林因没答话,她其实是在示意不要。
  我知道,天下女人嘴上说什么跟心里想什么是不一致的。
  我还知道,有很多女人都可以睡上个一天两天不吃任何东西的。
  但忽然林因又要了,她点点头,示意我去拿,一副缱绻的样子,一副女人可爱的衰竭的样子。
  我却丝毫没动。
  我忽然改变了主意,我怕她又一次趁机飞掉。我们相持了很久。稍后,林因很快理解了我的意思,她也不再坚持,只要和我一同躺着。
  我们什么都无所求,什么都不做。我愿意弃圣绝智,就这样和她一道躺着,就这样和这个叫林因的女子一道呆在小屋里。
  不管这个女人是谁,我都愿意留下她,愿意和她守着。我准备不出我的阁楼,不打开门,不去给学生上课,也不去听课,不完成书稿,不去嘉兴的厂子,不开灯,也不起床。
  我说:“林因,从现在开始,让我们来看看吧,看看我对你的爱有多深。”随后我宣布了我的八个“不”。我们双双进入了游戏状态。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有人来敲门。声音大作。我们安静地在屋子里,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我心里想,捶门者第一可能是警察,第二可能是我教的本科生女学生,她们是些胆大包天的动物,第三,有可能是我的一个博士生哥们张若松窜来了,他是我的万县同事,现在在浙江大学湖滨校区读医学博士,是个大秃顶。
  我们用十五分钟的静默击退了能吓活死人的十四分钟的敲门声。
  傍晚时分,屋里的钟和表都停了。我跟林因失去了时间。
  我们一直在睡觉。
  我们没有吃饭,没有如厕,没有起床,没有交谈。我们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我们整整在屋子里呆了一天一夜。我们把自己弄得从这个世界失踪了。也许我们晚上的交谈太多,也许我们晚上的生活太丰富了,我们需要休息,需要休息。我们都很疲惫,其实我们经受不住那样的敲门声,经受不住发生在白天的这般暴烈的敲门声。
  我采用盯人防守的方式彻底冻结了林因。
  我不让她离开我而去。
  我甚至野蛮地不允许她出门去上女生宿舍的厕所。
  我开始变态,开始疯狂,开始虐待他和我自己。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们开始吃一点东西。那东西是林因买来的两大塑料袋食品,我挟持着她一道上去拿下来。我在屋内角的水龙头上放了点水,用热得快插进水瓶里去烧。我在桌肚里发现了一个洋葱,它快要发芽了。我把它放在冰冷的电炉丝上。
  关了一天的门,屋子里居然不热。是夏天,蚊子开始飞行。我们决定抵抗到底,不开灯。我们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灯的夜晚。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城市之夜,夏天已经由盛大转向了它的深沉。夏夜无比美好。
  我们一夜没有交谈,我们都睁着眼睛在想心思。
  凌晨,我挟持林因上了阁楼,她不愿意再让我背着她。
  上去以后,林因依然和我在游戏状态中相持,我们对坐着。这一夜,没有雨声,校园里很安静。
  第二天,还是如此。
  第三天,还是如此。
  第四天,凌晨,在阁楼上,林因说:“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你的呢?”第五天,粮食告罄,我们的两袋超市食品吃光了,我们仍然坚守在小屋里。
  第六天,我还在采用贴身防守。
  林因说:“……干吗呀干吗呀你?男人我见得多了,哪有像你这样子没出息的?司马相如,你是一个博士生,虽然你是一个工科博士生,理解能力差一些,可是这点道理你还是懂的吧,一个人要离开你,你就不要这样死赖着。人是有心的,她的心要离开你,你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歌词中唱的,有时爱,需要手段,耍些花样,很浪漫。……可你现在在干吗呀?今天是什么年代啊,你法西斯都不如,监我的禁啊?我告诉你吧,我在这个屋子里已经受不了了。
  “……我还告诉你,我感到卓文君已经进你这屋了,我嗅到了卓文君的气味,你如果再有一天还不写出你的狗屎博士论文,空气中的卓文君就要开口说话了。……你是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你绝对不会舍得丢下前途而来读情爱博士的,你不要再装得毫不在乎了,你的心里很在乎。……你凭什么让我留下来陪你一道饿死,你说?我就要离开了,剩下你一个,你孤独地承受事业、胃和性的三重饥饿吧,最后,你会英勇悲壮地、皮包骨头地在你的小楼里死去。
  为了事业,你饥肠辘辘、坚壁清野地绝你的性吧。我走了,司马相如,你所需要的东西像你说的你完全可以通过手淫来达到。那是一种投资最少、流程最简单、效果也不错的办法。“……我沉静很久,我已经有三天没说话了,我已经虚脱得厉害,而林因还能这么伶牙利齿地说话。
  “我走了,你放我走!”我不能开口,我一开口就将意味着我们之间的游戏状态的彻底解除。
  “你老大不小了,要有出息一点!”我支起一只胳膊,上身像蛇一样抬起,半坐在床上,蓄势了半个小时,然后,我以一记凌厉的生冷的耳光准确地打在林因的脸上,把林因打昏过去。
  发威让我浑身充满力量。我站了起来,像一只狮子一样在斗室里走动。
  林因失去了知觉,她现在已经像婴儿一样软弱了,任我摆布起来。我把她的一半身子挂在床沿下,又把她放在椅子上,放在椅背上,她都毫无知觉。
  我和昏死过去的她接吻,想把她窒息死,但不忍心。我想吃掉她的肉,用牙齿犀利地撮下她的肌肤和皮肉,但时机还不成熟。
  我用牙印印满她的皮肤,我能看到我上下牙齿对应的程度。
  我捋起她的头发,舔她的耳朵。我用我的头体擦她的颈脖。我用耳朵听她的心跳,听她身上许多地点的脉搏跳动的声音,手腕、脚腕、顶门囟、脚掌、腹部、阴户、脖子。
  我把她倒提起来,又扔到床上。
  我摧残她,折磨她,蹂躏她。
  她刚刚醒过来,我又一个凌厉的耳光把她打昏。她的头耷拉向右边。
  我冷静地对着她,一看就是几小时。
  2……我开始很坦然地看书,又进入到我熟悉的丝绸文化的境界。……蚕的一生的生理变化,使先民们产生了生死天地的联想。嫘祖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天下无皴瘃之患;成汤桑林祷雨,古时桑林是一片神圣的地方,各种重大的活动都在桑林中进行,成汤建商时,天大旱七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扶桑是传说中太阳鸟栖息的地方,远古时期,人民把扶桑看作是通天的途径之一,西汉帛画中有一幅《引魂升天图》,绘有桑树、太阳和鸟,古人认为沿着扶桑树可以走向天堂。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看了多少书,忽然,我听到小声呻吟着说话的声音。
  我四处寻找,发现床上有个人,是林因。她好像从一座丛林里走出来,疲惫地说:“……我在这过夜了?你终于留我在这过夜了?”我睁着迷茫的眼睛,我身体虚脱得厉害,我拼命地挤了几下眼睛,不理解她说的是什么。她好像是在说许多天、许多年以前的事。
  “……我刚才到四川去了。……你能把门打开一点吗?……你把灯关了,看看是啥辰光了。”我坐在那里,感到窒息。空中一个神秘的东西在飞舞。
  它似乎在对我说:你终于看到我了,我正在你的上空,给一个地方让我着陆吧。
  我忽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放下书,躺到林因的身边,我需要她的保护,我像个儿童一样簌簌地流下眼泪,流在她的胳窝里,她无声地帮我擦掉,但我的眼泪又流出来。
  “……你看书看多久了?”我气也短促起来,无力说话,只摇摇头。
  “你的前妻,你的卓文君,我,还有你,都到这小屋里了吗?”我摇摇头。
  ……我分不清我生命里的三个女子,头两个失踪了,失踪在人海里,我不知道眼前的林因是不是故人。我又到了一种对现实很迷惘的境地,我甚至不清楚卓文君到底死了没有。过去的生活遥远地站立着,在一块巨大的低洼草地上,我亲身经历过,看得清清楚楚,我只是对今天的事不明就里。
  迷迷糊糊了一会,我忽然到了一个盛大的庙会现场。……有许多虔诚的老人,更多的是年轻人。未婚男女往人堆里去轧,人越多,轧得越热闹,都要去摸“蚕花奶奶”。
  姑娘眼巴巴地希望一个相识或不相识的小伙子去摸她乳房,哪怕只是碰一碰,也意味着她有资格当蚕娘了,那样,她家今年的蚕花就一定会兴旺。
  大姑娘小媳妇,一律在大襟衣衫上别一块手帕,手帕上有自己手绣的蚕花图案,逛了一天庙会后,如果这块手帕被不相干的扯去了,她们就兴高采烈,如果手帕还留在大襟布衫上安然无恙,则是一件倒霉的事情。田野里、山上到处都留下了蚕花喜气,人人争着脚踏山地,把喜气带回去。庙会上,人人买一朵蚕花,男的插在帽沿,女的插在鬓边,老年身背红布蚕种包,上山绕行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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