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轻薄

第34章


田头桑树下,有一对一对男女在性交,催桑蚕生长,促其成熟。
  醒转过来后,我看到了林因。从热闹的梦境回来,也不感到失落。
  我没有体力讨论梦。
  饥饿,和饥饿产生的虚脱让我不愿意思考。
  门外的校园生活和城市的喧嚣,一如既往,但被疲乏的我们听得远了,也被一道始终不打开的旧木门牢牢地阻住、隔牢。只要一扇门关闭着,外面和里面的人就可以互相不知。
  来找我的捶门声在那一段日子里一直没断。但是,虚脱以后,我已经对人事漠不关心,都是门外的内容。
  我和林因把万家福超市里买来的两大包东西早就吃得只剩下了两个塑料袋。
  塑料袋也已经干瘪,饥饿了许多时间。
  饥饿。饥饿。饥饿。
  杀人如麻的饥饿。
  罄竹难书的饥饿。
  我们坚却凡庸,我们坚壁清野,我们要看我们能坚持多久,我们也要看我们为什么坚持。
  我们两个人的游戏结束了,我们两个人的邪教正在按预谋而行动。为什么忍受饥饿?这样的艰苦坚韧,我们并不真正明了它的意义。
  饥饿使我们丧失了味觉。
  饥饿使我们厌倦了此生。
  饥饿使我们心理上出现了异常。
  饥饿使我们产生了幻觉。
  林因已经相当消瘦和衰弱了,相当无力和疲惫。我希望她继续消瘦下去,人在最后的关头都会显出原形的。我眼睁睁地看着林因,希望最后一下,她这只蛹能蜕换成卓文君的原形。我把卓文君和林因之间的接头通路已经全部架设好了。她们两个,一个基座在四川,一个在基座在杭州。我垒起了她们的高高的故事,我只剩下最后一个接缝了,我只缺最后一根横木了,如果有了,我的求证也就成功了。
  饥饿产生了幻觉。
  我梦见了我的老父亲,还有我的那个让我说不清来路的女儿,司马无依。
  女儿来信说孤独的爷爷整夜整夜地失眠,整夜整夜地听着家里那一只老式收音机里的声音,而他什么也听不懂,他听不懂普通话,他只要些声音。有时晚上没台了,他也听,他只要有些噪音就行。每天天亮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子,枕边的收音机一定开着、空耗着。
  多天的绝食,我的瞳孔已经扩大,神志已经晕眩,我看不到我自己的样子。
  我想,我一定饥饿得像只骷髅,像一个圣徒。我梦见了我的县里一号人物――我的朋友,以及他的女儿,我的前妻。我的意志在饥饿中高高地晕悬,跌跌绊拌地走。
  我不知道身边侧卧着的是不是一个真实的江南女子。
  傍晚一来临,屋内千军万马的蚊子就开始起动和飞舞。
  我在心里给小屋里所有的蚊子编号、取名,叫它们军长师长和旅长团长营长。虽然饥饿让我乏力,但我依然观察蚊子,不屈不挠地。我在感受我们这个世界的大盒套里面的小世界。任何时候,我都不让我的知性闲置着。
  我在分析蚊子和推理蚊子。
  ……我已经忘记了我是一个博士生,忘记了我的博士论文。桌上的那些书,到处摊放着,似乎在说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我不接受它的暗示和提示。
  那些书。那些书。
  那些书。伴着这些书,我已经昏天黑地地在屋里呆过无数个世纪了。
  人们都在这个世界上寻开心,打情骂俏,享受着一个固定的女人,人们称她为老婆,还享受着别的快餐女人,享受着开放带来的一切快活。而我在那一间小屋里,与书为伍。左手拥着一本厚书,右手搂着一个书中女子,每看过一个章节以后,就开始和那个假想的女子亲近一下,每写完一个段落就手淫一次。别人选择了尘世纵欲,我选择了另一条抵达死亡的途径,我们殊途同归。
  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子,为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
  我躲到了这一间城市的小屋里,躲到这一种艰苦坚忍的生活里,这是一种抵抗。我遭遇了另一个来路不明的江南女子――林因。
  我现在需要对几个方面的敌人进行抵抗。
  最完美的妥协就是把它们统统兼容。
  在古老的宗教里,禁食与思考和修行有关。
  我和林因已经被饥饿折磨得面容枯槁。
  林因卧在床上,她也一定在自己的梦境里,清醒一阵,虚脱一阵,当她醒过来时,就一直与我这个鳄鱼(林因的话)对视。
  林因的面部出现了一种贵族似的浮肿,高雅极了,看上去很美。
  我们很少说话,我们用微弱的行动示意,我们都领会动作。在那间小屋里,我们仅在呼吸。我们的气脉都很微弱。
  我们不知道在为什么而坚持。我想看到卓文君和林因的最后高空杂技一般的对接。
  我一点也不知道林因在想什么。
  有一天,林因说话了,她决绝地说:“我要走了。……你……还有,你……”她声音幽幽咽咽,气力不足,犹如卓文君在病中说出来的话。
  在饥饿面前,明显,女性更坚韧一些,更清醒一些。她的神志似乎还记得饥饿之前,而我,已经忘掉了事先的约定,饥饿把我身体里面的声音、把我身体里面的表达给抹掉了。
  最后,我连阻止林因的气力也没有了。
  那道旧木门是我看守的,我看到林因起身了,穿起了她那一次到我小屋里穿的那套深色淑女短装,那套衣服曾经淋了雨,晾在我屋内的索上,现在,还原到了她的身上。
  一件衣服应该穿在身上!林因最后说:“我走了,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你一个人在小屋里呆下去吧。”我看见林因在我的门前晃荡了一下,她打开了门,被阳光刺得畏缩了一下,歪歪趔趔地走了。
  屋外的热浪卷进来,那是夏天。
  3。
  ……我差不多是爬到了阁楼底下。进食后,我慢慢地恢复了体力。学校在我底下的房间里居然安装了电话,还给了我一台旧电脑。
  我的门上有一张浙江医科大学张若松博士的便签,他来找过我,没找到。
  一切都发生在奇妙的这一段日子里。
  地下是些剪断的皮线。
  我想告诉林因,我有电话了,但我找不到她的人。
  给我打来电话的都是我不希望听到的人间的声音。导师问我愿意不愿意留下来筹备首届中国(杭州)丝绸文化节。为了培育了杭派女装,努力把杭州打造成中国的米兰,服装设计专业又想请我去给他们的学生上课。如果我愿意,一个礼拜内就要报课程名称给他们。……而我觉得十分可笑,我自己还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别人都已经长驱直入地给我打电话了!也许,我真的要留校了。我选择留在杭州?我问自己。
  为谁?为林因?我不知道。我还不能决定。
  我走到校园里,许多人向我问好,我手足无措,他们都太年青了,我感到我有点苍老,但我会矜持地保持住自己稳重的步态。
  一天,林因兴冲冲地跑到我的小屋里来了,像头小鹿,健康得很,年轻就是恢复得快。
  我还没有从连轴转的失夜、伤情中恢复过体力来,身体虚弱得厉害。但我喜形于外,对林因的到来表示吃惊,有点哆嗦,我说:“……你怎么来了?从那里来的?”林因轻快地一笑,说:“哎,我没说不来的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高兴的样子。
  然后,她张大眼睛看我的电话和电脑,还问我上一次在我这里昏迷时,是不是我打了她,她说她的头有点疼。我什么也没说。
  随后,林因说:“哎哎哎,老爸(林因有时要这样叫我),你看我今天怎么样,能不能晕倒一大片?”说着,林因转了一圈,把体态全部旋转着亮出来。
  林因很兴奋,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嘴里哼哼呀呀地看她。林因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等待我的鼓掌。林因那样子,一点也不像一场伤情伤神之后的苍白女子,活力正在她那个年龄地带跳跃,而时间却顽固地在我身上作怪,我感到自己身体难以修复。
  过去的爱情逝去,苍白成仇。眼前鲜活的女子,又让人体力不支。
  我还是不知道林因在展示什么。
  她的来去无踪,她的谎话,她的神秘,她的行迹不定,她的游戏态度,我已经无力应对了。
  她有时招之即来,迅捷得很,有时又杳无音讯,好像杭城里没她这个人似的。她有时跟你要钱,让你戒备,有时又大方地把钱掷还给你,让你沮丧,给你惊喜。
  林因叫着说:“哎呀老爸,你看出来了没有?”我一头浆糊地说:“看什么呀?”我的模样一定很恐龙。
  林因声音哑着,朝我吼了:“噶背的,我真想一个巴掌闷过去,把你打残废!你真的很鳄鱼!”林因很高兴的时候才喜欢这样发火。
  林因声音一高,她的声带发声就有点特别。我笑起来,拉过她的手说:“来吧,你来打。”林因“啪”地把手抽掉,不理睬我,似乎是非要我猜出她今天的欣喜才罢休。
  我朝林因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确实没看到什么异样,于是,就用四川话和她说:“是卓文君派你来的,是不是的啦?你到底是张欠还是绿珠?”林因一下控制不住了,暴起了眼珠子,急急地说了一嘟囔:“你寻什么开心!袜底穿到脚背上来了!再要提卓文君个老倌马上拔汽车轧煞!”我说:“啥子意思?”林因生气了,坐在那里,用她的涂了指甲油的纤巧的手指在撕另一只手指甲旁边的翻皮,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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