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63章


换言之,他一定是打电话,或是打电报给兰格太太——她因为要
替他们转信——所以知道他们这儿的住处。他对他们的所求必定相当之高,
才会老远从S 城赶来——费用不低,对此,他并不讳言。
两个英国人,再次面对史洛德医生疤痕累累的面孔和怀恨的眼神,再
次感到厌恶与怜悯之情交集,懦懦地找寻借口解释为什么来了这个城镇而没
去S 镇。他们说他们绝对无法负担前往他所提议的豪华餐厅,共度良宵。而
他们也不肯让他付钱,因为他来此地已花费了不少旅费。最后大家妥协,同
意一起去喝啤酒。结果他们光顾了各种不同的啤酒屋,这些地方都是领袖和
他的同党过去相聚之处。史洛德医生这么向他们解释,他说话的口气似乎只
是向他们指点旅游胜地而已,但也似乎像是给了他们一个凭吊过往荣耀的机
会。他现在对他们的态度,一时充满敌意,一时又客气得自我贬抑。而他们,
则保持一向的礼貌,喝喝啤酒,偶尔互相交换眼神,痛苦地度过这一晚。要
不是因为史洛德医生,他们本可以有个十分愉快的夜晚。他时时将话题转到
他前往英国工作的可能性这一方面,他们则一再重复提出他们的劝告,到最
后,他虽没提及美国,他们主动向他解释,要在英国申请美国签证就和在这
里申请一样困难。他们这样戳穿他的真正目的,史洛德医生却神色不变,完
全不变。他的样子似乎在说,他一早就告诉了他们美国才是他的梦想国度。
就像他从来没歌颂过英国似的,他说英国属于死亡的欧洲,一文不值,毫无
指望,是健康的美国身上的一条寄生虫。显而易见,有远见的人都会前往美
国——相信他们一定也见到了这个明显的事实,该已做好准备了吧?人首先
要照顾自己,那是天性,他不会责怪任何人这么做,但朋友该彼此照应。而
一旦到了美国,谁能说不会是要由史洛德医生来帮助安德生医生和培瑞史医
生呢?命运之轮是有可能如此转动的。对,在这个世上,及早向前准备是错
不了的。至于他自己,那是他的第一守则,说出来也不觉惭愧。那也是为什
么他今天晚上会坐在Z城这里——效劳他们。那也是为什么他要向医院请一
天假——那是一点也不容易,因为他刚度完了两个星期的假——前来带领他
们参观Z城的医院。
玛琍和汉密史听得人都呆了,过了半晌才说,他实在太客气了,但很
不幸他们已约好了某某医院的克洛勒医生,明天就去见他。
史洛德医生的眼睛突然露出了凶光,脸上光亮的人工面皮红得转紫。
在听到了克洛勒这个名字之后,他的眼睛震怒得闪耀着蓝色的怒火。之后,
定定的,带着几乎痛苦的询问神情,望着他们。
看来他们是无意中碰对了封他嘴巴的途径。
“克洛勒医生,”他说,叹了口气,像个经历长期搜索而终于找到钥匙的
人。“克洛勒医生,我明白了,明白了。”
他终于认定了他们的身份。看来似乎是克洛勒的身份非常之高,因此,
他们的身份必定也同样高,而他是不可能奢望与他们平坐平起的了。而既然
他们是克洛勒医生的好朋友,那他们不必移民美国也完全可以理解。他现在
变得尖酸,沉思不语,但又毕恭毕敬,顶多只是向他们暗示,早在三个星期
前在O村那第一个晚上,他们就该告诉他,他们是克洛勒医生的好朋友,那
就可省却他这些痛苦,麻烦,还有金钱。
克洛勒医生,这么看来,是个声望极高,极受敬重的人,是医学界的
泰斗人物。当然,这么样的一个人竟要那样承受痛苦,太不幸了..
他怎样承受痛苦?
怎么,他们不知道吗?他们当然是知道的!克洛勒每年有六个月的时
间关在自己的医院里充当自愿精神病患者——对,值得赞叹,对不?——这
么出色的一个人,每年某个时候,向下属交出钥匙,甘心被锁在一个门内,
就像在另外的六个月,他锁别人那样。
很可悲,对,但既然他们是好朋友,当然对此十分清楚。
玛琍和汉密史不想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克洛勒掌管的竟是精神病院,
否则会失去免受史洛德医生烦忧的局面。他显然已完全放弃了他们,将他们
归为较高层次的社会领域。
然而他既已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但夜未央,他准备继续谈下去。
他们喝酒的啤酒屋四周都是大木桶,啤酒就直接从大桶中注入巨大的
啤酒杯——所有的啤酒屋都遵奉的规矩。到了子夜时分,他们脑海中已产生
了克洛勒医生的形象,一个上了年轻,李尔王型的老人,对自己所接受的痛
苦考验,态度庄严,虽感痛苦却十分自豪。玛琍·培瑞史的专长是儿童疾病,
汉密史·安德逊则专治老人病,两人对精神疾病都没有直接的兴趣,但他们
抱着同情的心理,盼望会见这位勇敢的老人。
由于克洛勒医生无形中的存在,那天晚上平安结束。史洛德医生送他
们回到旅馆门口,相互握手,祝他们旅程愉快结束。他阴晴不定的暴戾性格
已完全为自我贬抑的谦恭态度所吞噬。他说他到伦敦的时候会去找他们,不
过那纯是客套。他祝他们和克洛勒医生会面愉快,说完踩着大步走人黑暗、
寒冷、刮风的夜晚,前去火车站。他细瘦的长腿像只黑体的蚱蜢,一跳一跳
的——戴着头罩的矫健身体被一阵阵骤然降下的雪花卷得东旋西转。柔细的
白雪在街灯下闪耀,像阵阵吹起的细盐,还是细砂。
第二天早上雪仍在下。两个英国人一早离开旅馆,在城市另一端一个
贫困的郊区找到了所要的汽车站。灰暗低沉的天空,雪下得无精打采,灰黑
的地上稀疏地铺盖着肮脏的柔细雪片。上次战争,炸弹把此地方圆数哩的街
道夷为平地。街道断得不成形,但新建的铁路线则又干净又光亮,贯穿其中。
车站被炸毁了,暂时有个木棚子凑合凑合。在公共汽车站,一群身体裹得黑
漆漆,无精打采的乘客站成一堆。附近有一群工人在兴建一座大楼,大楼高
高矗立在炸毁的房屋中,显得又白又干净。在僵直的白墙下,那些工人看来
像生气勃勃的黑色昆虫。两个英国人站在德国人群中,和大家一样弓起冰凉
的肩膀,交换挪动冰冷的双脚,眼望那些工人。他们想到,制造这个蹂躏情
景的是他们国家的炸弹,而又想到,自己国家那边的蹂躏情景则是这里这些
人的炸弹所造成的,而现在他们肩并肩站在这儿。想到这儿,他们的心慢慢
下沉,感到消沉郁闷。汽车还要好一阵子才会来,天气似乎越来越冷。偶尔
有人走过,前往火车站棚,偶尔也有人加入排尾,偶尔也会有个提着菜篮的
女人走过。在炸毁的建筑物后面呈现的是摧毁的城市的轮廓和样貌,以及即
将重建的城市轮廓。他们似乎真真实实地站在两种城币之间:一方面站在死
亡的城市的残垣和鬼魂之中,另一方面又站在尚未出生的城市之中。而汉密
史的眼睛又在周围的人脸上搜索,紧紧地盯住一个包着头巾的过路老妇人。
而那群人,和街道一样,似乎变成透明体,流动体,因为在他们身边,在他
们身后,在他们中间站着许多死去的人。败毁的广场上挤满了两次大战的死
者,推挤着活人,推挤一群默默的被雪困住的人们。
空中一片沉寂。从地底下似乎传来了一阵低沉深远的砰砰声。原来是
工地上一部机器的操作声。那机器深陷在雪地上,举起两只抓臂,像个摔跤
手,或是个祷告者。机器的操作声音像是穿过寒冷的地下在移动,仿佛泥土
粗重的喘息声。工人围着机器,群集在大楼陡峭的周边工作,像一群嬉玩砖
块的孩童。半个钟头前,一个穿黑色长统靴巨人模样的人走过他们的大楼,
不在意地把它一脚踢倒。现在孩童们在一群穿黑靴行走的巨人族脚下,又在
建造大楼。随时都可能又会有双践踏人命的黑色长腿,叉开步伐而来,大楼
随之倒下,倒成一堆废墟,伴着轰天的雷声、闪电。柔软的欧洲,各地的泥
土,一而再,再而三被血液浸湿,各地的泥土,一而再,再而三被凶猛的金
属捣破。渺小的人群孜孜劳作,在战争的炮弹和废墟中建立崭新的新居。在
他们两人眼中仍有穿长靴大游行的阴影,在他们身边,在每一个人身边,都
有逝世的亲友,无形的、群集着的、记忆犹新的逝世亲友。
众人继续等待。机器依旧气喘如牛。偶尔开来一部破旧的巴士,爬上
了几个乘客,然后又开走。队伍中又有其他身穿深色衣服的乘客,穿过稀疏
的落雪前来加入,众人默默等待,训练有素的耐性和英国的群众十分相像。
终于一部标着他们所等待的号码的汽车来了,他们和其他几个人上了
车。车子半满,几乎一下子就把城市抛在背后。克洛勒医生的医院,和英国
大部分同一类医院一样,都是建在都市的边缘外,好让健康人群的生活不受
那些退却在高墙内的人思想所干扰。马路虽窄却很直很好,新建的,建在黑
色平坦的平原上;地上一条条,一点点的白雪,宁静无风的天空满天微细的
雪丝;雪花降得如此缓慢,天空好似逐渐下降,仿佛雪花的重量缓缓拖拉着
灰色的天空,慢慢覆盖在黑色平坦的平原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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