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64章


他们在一个无色的世界中
向前推进。
克洛勒医生的医院坐落在平原上,远远可望。全院由十几座深色直形
的建筑物组成,各个建筑物方方正正地并列着,像战时集中营里回棚的模式。
真的,从远处看,那种整齐的排列感实在像极了集中营。当汽车逐渐驶近,
建筑物体积增大,则呈现了真实的面貌,周遭还不乏正规的草地和树丛。
汽车在一道厚重的铁间外把他们放下。主楼人口高大而方正,有个医
生在那儿迎接他们,热诚亲切,不用说是奉克洛勒医生之命。克洛勒医生本
人则在楼上等待,等得不耐烦了。他们爬了好几层楼梯,走过许多走廊,心
想,不管外观上,这个地方显得有多凄凉,里面则经过精心打理以尽量驱除
凄凉的气氛,每一面墙壁都挂着颜色鲜艳的图画。
跟在匆忙的向导后面,他们急急忙忙,没时间细赏。此外,走廊每一
个转角都有一大瓶的鲜花,而墙壁、天花板、木板都漆上白色和蓝色,清清
爽爽的。他们一边走过这些充满人气和快意的走廊,一边心存不忍地想到那
即将会面、饱受风暴的李尔王。他们甚至觉得,有个亲身经历被关滋味的人
掌管精神病院,未尝不是好事。但他们的向导说,“这个,当然,只是行政
大楼和医生宿舍。克洛勒医生稍后会带你们参观医院本身。”
说完,他和他们握了手,点头道别,走了。他们站在一个半开的门外,
里面看来像个中产阶级人家的客厅。
有个开怀的声音高叫,请他们进去。室内是个两房的套房,中间用玻
璃滑门隔开,光线极好,摆设极佳,除了房间远端有张小书桌,一点都感觉
不出是间办公室。书桌后面坐着一位潇洒的男人,五六十岁。他站起身来迎
接他们。他们这才想起(太晚了)此人必定是克洛勒医生。因此,他们的应
对,由于这么一愣,就比克洛勒医生显得生疏得多。总之,他迎接他们的态
度更像是主人迎客人,而非同行对同行。他看来很高兴见到他们,一边催促
他们坐下,一边替他们叫咖啡。他走到玻璃门那边房间的书桌上,打电话内
线叫人送来。他们两人相互对视,交换了诧异,最后,终于放开胸怀。
首先,克洛勒医生是个相貌非常不凡的人。他们想起前一天晚上史洛
德医生所说的,大意是他出身世家,总之,是个贵族。虽然他们难以相信史
洛德医生的话,但面对克洛勒医生本人,他们不能不接受贵族那个词儿。克
洛勒医生个子很高,胖瘦适中。人家看到他,虽然难免会怀疑他站在磅秤上
究竟有多重,他却不肥,连丰腴都说不上。但他块头不小,而他的脸,颧骨
强壮突出,肌肉份量也不轻,然而由于饱满的天庭,由于威严十足的鼻子,
又由于深暗颜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张脸看来并无横肉。而他的动作也不像
个肥胖的人,他的手势快且急,一只漂亮的大手不停地移动。他打完了叫咖
啡的电话,一脸笑容走回来,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安乐椅上,开始和他们闲
聊,态度之温文,之友善,天下难找。他说的英语极佳,知道许多有关英国
的事情。他谈到了英国目前的国情,把握十足。
他对英国十分赞扬。两个英国人这下心里是非常受用。这和听到那要
命的史洛德医生的赞美,感受完全不同。在咖啡送来之前,以及在喝咖啡的
当中,加上之后的半小时,他们谈论英国和英国的制度。两个英国人听到了
一个他们完全不同意的观点,但并不生气,因为像他那样的人,观念保守是
很自然的事。克洛勒医生认为,有限度的君主专制是防止动乱的最佳良方,
那也是产生著名的英国式宽容精神的原因。这种品质是他最推崇的。身为德
国人,尤具资格谈论无政府姿态的危险,他认为联军所能做的最佳方法是在
德国强制设置一个皇室,必要的话,从欧洲那些不幸日益缩减的皇室中,东
拼西凑找些成员组成一个。此外,他还认为这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
签定凡尔赛条约时就该做了。英国在这一方面向来慧眼独具,竟然让德国丧
失皇室保障,这是他们历史上最重大的过失。皇室可以引导世风,带领社会
尊崇法典,像希特勒这一类的人物就无法窜升暴发了。
此时,两个英国人眼睛对视,虽然只是短短一下子,听到希特勒给描
述成窜升者,他们心中的确涌起了奇怪的感觉,就像听到史洛德医生和兰格
太太所讲的那些话那样。
而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希特勒给说成为一个杂种的窜升者,尽管可
口的咖啡叫人舒适,主人叫人喜爱,一股不安的情绪确确实实涌上了心头。
克洛勒医生花了些时间发表自己的观点,边说边向他们投射慧黠灵活
的目光,询问他们还要不要咖啡,要不要香烟,然后要求他们解释英国的医
疗设施状况。那种免费的医疗制度,想当然他们两人是不会赞成,他很同情
他们不得不眼从国家的独裁政策。他们大胆向他指出那种制度的某些优点。
最后他点点头,同时同意像他们那么稳定而井然有序的国家,应该经受得起
这种奢侈的实验,要是其他的国家,例如他自己的,就会支离破碎。但看到
他们的国家——他一向视之为抵御欧洲社会主义的堡垒——竟屈服于老百
姓,他甚感困扰。
他们向他说不想再花费他太多的时间;相信他一定十分忙碌。他们心
想,他身为这么一个大医院的主管,总不可能每一个想来参观的外国医生,
他都花这么多时间的吧?还是因为他喜欢英国,才花费这么多时间来招待他
们?
总之,听到他们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他显得有点失望,甚至叹了口气,
默不出声坐了一会儿。安德逊医生于是出于礼貌,提到了克洛勒医生寄给他
的文章,如果他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讨论他们的研究课题。但克洛勒仅仅
再叹了口气,向他们说,他现在很少有时间自己做研究,这也是接受行政职
务的惩罚。他站起身来,活力全消,要他们到玻璃门另一边的房间去,他去
拿钥匙。他们三个人于是都进到里间去。那间房间由于放了张书桌和电话,
因此算是间办公室。玛琍·培瑞史注意到书桌墙上的一幅画。从6 呎还是8
呎的距离观看,是幅缤纷清新的玉米田景象,是从根部的角度,又或是从田
鼠的角度取景的。一束束的玉米突然从半空拨起,明亮、健壮,夹杂在玉米
花和红色的婴罂花之间,让人有如置身一片田野之中。但走近一看,景象不
见了,只剩下一片鲜艳混乱的颜料。那是一幅手指画。画布表面粗糙得像布
满一条条犁沟的田野。玛琍·培瑞史走上前去,走到鲜艳的颜料堆中,然后
退后几步,再后退观看,图画又出现了,强烈而纯真,有雷诺瓦图画那种感
官上的纯真感。她看得那么人神,当克洛勒医生一只大手搭在她肩膀上时,
她吓了一跳。他问她:喜欢那幅画吗?她和汉密史两人马上回答,喜欢极了。
克洛勒医生把他刚拿起的一大串黑色钥匙扔回桌上。那张书桌实在很
整齐,整齐得不禁让人怀疑到底他用不用。“他站在玉米田前面,一手仍搭
在玛琍肩上。
“这个,”他说,“是我真正的兴趣所在。真的,真的。这个,你们该同
意,騠比医学有趣得多。”
他们同意,因为他们明白眼前那个人就是画家本人。克洛勒医生从一
个人墙的大壁橱取出一大叠图画,都是手指画,画面上都是粗厚的颜料,而
在十步距离之外观看,一幅幅都结构严谨,富创意。
两间房间一下子都摆满了图画,有的靠着椅子、桌子、墙壁摆放,有
的沿着玻璃滑门。他们一幅一幅观看,克洛勒医生双手交绞,紧张地跟在他
们后面,不知道他们反应如何。那些画显然可分两类,其中一类像玉米田画,
颜色鲜艳明朗,非常清新,有浓重的抒情味。另一类近看时,画面上是一道
道凹凸不平,阴沉沉脏兮兮的黑、灰、白色颜料;一种阴沉的绿颜色和一种
(一再重复出现)很特殊的红颜色,深沉、无光的铁锈红颜色,像陈旧的血
渍色。这类画都很特别很恐怖,画的是墓地、骷髅、尸体,再不就是战争的
场面,有炸毁的建筑物,呼叫的妇女,还有起火的房子,人从燃烧的窗口跳
下,就像蚂蚁掉进火焰之中。这两间漂亮的普通房间在几秒钟内竟由于这些
画而变成个尸鬼展览场所,实在十分奇妙,尤其是画面不断地消失,变成一
堆堆厚厚的颜料,那些经由克洛勒医生的漂亮手指在帆布上到处涂、抹、堆
成厚度一寸左右的颜料。站在画前六呎的地方是观赏克洛勒医生作品的正确
距离。他们两人五分钟前审视的一幅画,在他们离开之后就丧失了意义,分
化成一片混杂、挤压成一堆的颜色,他们不断地移前、退后,从一片混乱中
进入短暂、清朗、出人意表的光明画面。他们不禁感到怀疑,克洛勒医生是
否拥有特别的视觉天赋,或许是他指尖的视觉,使他站在画布前又涂又抹时
可以看到自己的作品。他们甚至想象他是个身具六呎长臂的怪物,像只伸长
了爪子的蜘蛛远离画布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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