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第33章


大概是听到了“枪”字,雪姨的咒骂声蓦的停止了。爸爸挺直的
站在桌子前面,杀气腾腾,那支手枪静静的躺在桌面上。空气凝住了一会儿,雪姨连一点声
音都没有了,片刻之后,爸爸放松了眉头,把那支枪推远了些,坐回到椅子里。我松了口
气,爸爸对如萍皱皱眉,冷然的说: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谈话!”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头,默默的挨出了房门,我望著她
蹒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情绪。爸爸看著我,说: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叹了口长
气。我诧异的望望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经收敛了,取而代
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
寞的说:“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
钱,把她从那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著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
的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
了……”
    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著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
    “依萍,你看到那边屋角的大铁柜没有?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动产,大部分都是现款。我
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这些将来都只有属于你了。可惜,混了这么一辈子,却只剩
下这么一点点东西。依萍,你过来看看!”爸爸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要去开那个大铁柜。
    “算了!爸爸,”我阻止说:“我不想看,你让它放在里面吧,反正我知道那里面有钱
就行了。”“有钱,但是不多,”爸爸说,坐了下来,“依萍,我希望不让你吃苦。”他叹
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你还有如萍、梦萍……”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蛮不讲理的说:“她妈妈会偷人,她们就一个
都靠不住!梦萍和她妈妈一样的不要脸,没出阁的女孩子就会养娃娃,如萍——她哪里有一
分地方像我?一点小事就只会掉眼泪。尔豪,那个逆子更别提了!提起来就要把我气死……
依萍,只有你还有几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他又沉思了半响,再说:
“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到处流浪,有一天,一个富人家请客,我在他们的后门口拣倒出来
的剩菜吃,给他家的厨子发现了,用烧红的火箝敲我的头……稍微大了些,我给一个大将军
做拉马的马夫,大将军才教我念一点书,大将军有个女儿……”爸爸猛的住了口,这些事是
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不禁出神的望著他。他呆了呆,自嘲的摇摇头,说:“反正,我一生受
够了苦,依萍,但愿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钱……”
    “爸爸,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问了一句早想问的问题。
    “钱——”爸爸眯起眼睛来看看我……“什么来路都有。这个世界只认得你的钱,并不
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懂吗?我可以说它们都是我赚来的!那时候,我每到一个地方,
富绅们自会把钱送来……”
    “他们送来,因为怕你抢他!”我说。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声。“我要钱,不要贫穷。”
    我望著爸爸,又看看那个铁柜,那铁柜里面有钱,这些钱上有没有染著血污,谁知道
呢?爸爸仰靠进安乐椅里,微微的阖上眼睛,他看来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叠叠的皱纹
堆著,嘴角向下垂。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想,他可能就这样睡著了。我悄悄的站起
身来,想走出去,爸爸没有动。我走到桌前,对那把手枪凝视了几秒钟,手枪!不祥之物!
我无法想像把子弹射入人体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无论如何,我还没有要置雪姨于死地的念
头。略一迟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枪,退出了爸爸的房间,爸爸仍然靠著,呼吸沉缓而均
匀。拿著枪,我走进了如萍的房里。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发愣。她的短发零乱的披挂
在脸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著我。一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接著,我发
现手里那把碍事的枪,我把枪递给她说:
    “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在爸爸手里容易出危险。”
    如萍接过了枪,默默的点了点头。
    “雪姨四天没有吃东西吗?”我问。
    “头两天夜里,我从窗口送过东西去,后来爸爸知道了,大发脾气,就……就没有再送
了。”如萍嗫嚅著说。
    “尔豪到哪里去了?”如萍颤栗了一下,缩了缩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赶走了。”她犹有余悸似的说:“那天,爸爸要掐死妈妈,尔豪去
救,尔豪的力气大,他扳开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还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枪来,要
杀尔豪,真……真可怕!尔豪逃出大门,爸爸大叫著说,永远不许尔豪回来,尔豪也在门外
喊,说这个家污秽,黑暗……像疯人院,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然后,他就真的没有
再回来了。”“哦!”我嘘了口气。如萍注视著我,低低的乞求的说:
    “依萍,你帮帮忙,请爸爸放了妈妈吧!尔杰哭了三天,今天连哭声都没有了。爸爸真
的会饿死他们。依萍,我知道你恨妈妈,但是,你就算做件好事吧,求求你!爸爸会听你
的。”“我……”我犹豫著:“明天再来看看,怎样?”
    “依萍,我知道你有好心,我知道的,书……书桓的事,我……我……不恨你,只求你
不要再……”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我的耳朵发起热来,浑身不自在。我向门口走去,一面匆匆的说:
“我明天再来!”就一直穿过客厅和花园,走到大门外面了。
    从“那边”回到家里,我感到非常的不安和难受,“那边”的混乱和充满了杀气,危机
的气氛使我茫然失措。这局面是我造成的,我应该很高兴,但我一点也没有报复后的快感,
只觉得迷惘,倒仿佛失落了什么。换上了睡衣,我坐在床沿上,对著窗外的月光呆呆的凝
想。妈妈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说:“你在想什么?”“没有什么?”我说。“那边发生了
什么事情吗?”妈妈敏感的问。
    “有一点事。”我慢吞吞的说:“爸爸把雪姨和尔杰锁在屋子里,并且想开枪打死他
们。”
    妈妈一惊,问:“为什么?”“为了雪姨有了另一个男人,尔杰不是爸爸的儿子。”
    “可是——”妈妈怔怔的说:“你爸爸怎么会知道?”
    “我说的。”妈妈大大的震动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你又怎么知道的?”“妈妈。”我慢慢的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界上没
有永久的秘密!”“可是——”妈妈蹙紧了眉头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你为什么要揭穿
她?”“她骂我是老婊子养下的小婊子,我受不了她的气!而且,我那么恨她,如果能打击
她,我为什么要放过机会呢?”
    “依萍,”妈妈深深的望著我说:“你知道——远在十年前,我就知道雪琴另外有个男
人了。”
    “什么!”我叫著说:“你宁可被她欺侮,被她赶出来,而不揭发她的丑行?”“任何
事情,老天自有它的安排,我不能代天行事!”
    “那么,大概是天意要假我的手来惩罚雪姨了!”我愣愣的说。妈妈对我默默的摇了摇
头。
    “依萍,你也不能代天行事!而且,你用了‘丑行’两个字来说雪琴,可是,这世界并
不是样样事都公平的,你想,你父亲一生,有过多少女人!他对任何一个女人忠实过吗?那
么,为什么他的女人就该对他忠实呢?这社会不责备不忠的男人,却责备不忠的女人,这是
不公平的!依萍,你的思想难道也如此世俗吗?雪琴为什么一定该忠于你的父亲呢?”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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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的话使我大吃一惊,我一直以为妈妈是个思想古板的“老好人”,再也没想到她会
有这种近乎“大胆”的想法,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妈妈,半天之后才说:
    “那么,你也可以不忠于爸爸了?”
    “我和雪琴不同,”妈妈叹口气说:“我对男女之情不太感兴趣。”她停了一下,又
说:“男女之间,彼此有情,彼此忠实,这是对的。可是,如果有一方先不忠实,你就无法
责备另一方了。而且,雪琴有她的苦处,她是那种除了男人之外,精神上就毫无寄托的女
人。事实上,她并不‘坏’,她只是无知和肤浅,这与她的出身和受的教育有关……”
    “妈妈,你总认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人,所有犯罪的人都值得原谅!……”“依萍,”
妈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心平气和的说:“当你观察一样东西的时候,不要只看表面,你应
该里里外外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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