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58 萧萧下


我正返过身去拨茶盏上的浮沫,听了这话,手腕陡的一吃力,盏盖在沿上轻叩出“叮零”的脆响,我索性搁下茶盏,回过头来应道:“臣妾知道,方才来时在路上遇着了他。”
    “我已经准了。”他沉吟片刻,才应了我的话,一字一字都是坚定。
    我凝了眼神看他,却不答话,好久才吐出两个字:“知道。”一时间,殿里静默得有些尴尬,如有层层的水雾隔在我和他之间,只见着人影幢幢,努力睁开眼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心思,哪怕伸出手去,仍还是空。
    “我才知道,”他忽然开口,语调中居然有丝丝暗喻的嘲讽,“灵瑞的事,我亦是怪他的,虽不去说也不去想,只是在我心中,仍不想看到他伤灵瑞至此而无动于衷。”
    我伸手止住他的话头:“不必再说了,臣妾明白,灵瑞是皇上唯一的妹妹,皇上能做到这般公正已是难得,若是换了臣妾,还不知会闹成怎样呢。”
    这样沉重的话题,我竟有些抑不住暗自的窃喜,我不愿见他事事刻意的压抑着自已,他本是话不多,九五之尊的身份又注定了他事事均要一力承下,再是什么事都积在心中,我不忍。
    是的,我不忍,我只看到他的微笑,他的从容,而他是人,并不是神佛,他有自已的想法,有喜、有怒、有悲哀、也有情感,他也会无助,也会脆弱,但他却从未让我看见。或许对他而言,让我无忧无虑的活着便是我的幸福,然而,我也有我的渴望,我愿意分享他的欢笑,安抚他的伤痛,他能说出方才的话,对我而言已是一种满足。
    我嘴角浮起浅到不觉的笑,转眼看时,他也微微展眉,眼神中有宠溺的笑意:“你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平时看起来沉静,遇着事急起来,有主意也变得没主意了。”
    话说得急了些,气缓不过来,扯得一阵咳嗽,先只是轻微气喘,后来愈发严重,已是咳了起来,绵久不止。我忙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我却分明见着他微启的嘴角旁有一缕鲜红渗出。
    妖冶的血色,如同是某种有生命的物事,孕于死生于亡,蜿蜒着、张扬着顺着他的唇角漫延开来,在他过份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脱跳,那样鲜红的色彩,映在眼中便再也移不开,刺目灼心,辣辣的都是痛。
    我急了,扯了帕子给他拭去,却总也拭不尽,那血仍绵长不绝的流出,将雪白的帕子浸红大半,触目惊心,我全慌了神,手忙脚乱起来,不知做些什么才好。
    他自已伸手接了帕子掩了口,重重咳了几声,才勉强道:“没事了,我躺躺便好,等华御奉来把药喝了就不会再咳。”声音已低不可闻,紧随着话音又咳了几大口血,被他死死按住,大口喘了几声,而后果真便没有再咯出血来。
    我见他已是疲惫得没有一丝气力,过去扶了他躺下,拭净他嘴旁的残血,哽咽着答道:“皇上先休息一会,臣妾在这里陪着。”
    他再不开口,点一点头合上了双眼。
    我不能做什么,只木然在一旁看着他,他仿佛不多时便已睡着,止住了咳嗽,眉头仍紧紧的锁着,面上唇上只余下了一应的魅白如雪。我从来不曾见着一个生人的脸上有着那样纯净的色彩,仿佛的素色薄瓷上的一道釉色光华,温泽清润,可是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便如此的可怕,那分明是不属于人的色彩。
    忽然他的轻轻喘了两声,牵得面上都是痛楚,我刚要过去扶他起来,却见着他稍稍睁了眼,对我抱歉的笑一笑,连话也不能说一句,即又如失了魂一般昏昏睡去。
    我去扶他的手在空中僵住,直直的动也动不了。心中只剩下恐惧,无比的恐惧,像是茫茫大漠中的行者坚持、挣扎得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所见着仍是没有近头的黄沙时生出的绝望,那种再无能为力的惊愕与畏惧,是一只永远饥饿的兽,一点一点的吞噬我的期望。我不知道,对于他,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也见着他发过几次病,可没有一次是这样的,那鲜艳得不寻常的血色同无法止住的晕睡……我再不敢想下去,见他睡得熟,起身出了殿。
    出了门遇着华御奉正呈药进来,我刚要找他,便命他随我到殿中无人处说话。我是满心的焦急,语气也有十分的厉害:“华御奉,我再问你一次,皇上的病倒底怎样!”
    他却答得不卑不亢:“微臣方才已同娘娘说过,皇上这病是旧疾,每到入冬发作,开了春转好,娘娘不必过于忧心。若娘娘无其它事,微臣还要给皇上诊脉,先告退了。”说罢转了身要走。
    我一时想到那张白得透明的脸,那妖异的血色,心中猛的一刺,眼泪盈了满眼,语气也软了下来:“华师傅,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并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从前虽是咯血,却大都是暗色的血块,如今都是鲜红的血浆,再说,他那样的昏睡不醒,怎么可以都用宿疾来解释?华师傅,他是我的夫君,我想知道他究竟怎样了,我不要看着他这样的下去,我要为他做些什么。”
    华御奉微微有些动容,回过头来看我,眼中有难得的悲怜:“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有些事知道了也未必有好处,娘娘还是领了皇上的好意罢。”
    我听他话中的意思,萧惟渊的病还大有隐情,也顾不上什么威仪,急得一跺脚:“华师傅,他是关心则乱,莫非你也觉得这样当真是对我好,当初孩子的事也是你们说是为我好瞒着我,我信了你们,结果又怎么样?如今你们还要瞒着我,我是至死都不依的,我不要看到那样的事再重现。”
    他不料我竟说到了那孩子的事,神色一紧,再开口时已有不忍:“那件事确是,唉,”他叹一口气:“我也不便和你说得细致,只是皇上的身子已是大不如前,先次那孩子的事便操虑过度,已伤及了心脉,近日又是事多,一起并发出来,因此比往年重了许多。”
    我见他愿同我说些,点一点头,刚要再问,又听他说道:“眼下也不能说有十成把握回转,只能用些药来拖着,待到春日转好,才能再做打算。如今只能让他多休息些,少为些杂事分心,以免再恶化。”他一气说完,捊一捊长须,默默的看着我,眼神中有些难言的忧心。
    我的心已灰透,想说些什么,却像有一团什么堵在心中,封了六觉,我不能哭,不能言,不能疼,不能思,我只知道,他的病已严重到连华御奉都束手了。
    心是空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掏出,也不剩血肉,那身躯只是一具能行走的尸,人若没有了血能活么?我竟臆想到这个问题,他吐了那么多血,若是吐尽了,还能活么?我眨一眨眼,眼帘前眨起一重浓浓的雾,看不清也觉不到,只是,那重重的雾中,是谁在唤我?
    突然脑海中有一点什么电光火石般的闪过,是谁在唤我,声音急迫而疲惫:“蓁蓁,蓁蓁。”
    那白衣的少年,他是谁,他的衣襟上怎么会有大片大片的鲜红,扎扎的刺着人眼,他受伤了,他受伤了!是谁伤了他?他的唇角都是斑驳的血迹,他仍是挣扎着对我笑着伸出手来:“蓁蓁,蓁蓁。”
    那笑意慰贴得如同初升的阳光,温暖而干燥,我却看不清他的脸,他是谁?我明明知道的,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我的头怎么又疼了,不,只差一点点,我就要想起来了,他究竟是谁,我的头好疼……
    “娘娘!”我人中一麻,陡然清醒过来,还是两仪殿外,望着我的是华御奉那张焦虑的脸。“娘娘还好罢,臣见娘娘忽然失神,不得以出手冒犯。”
    我脑中还有隐隐阵痛未褪,心中着实乱成一团,只开口道:“多谢华御奉,我已无事,你先进殿去请脉,我随后便来。”
    我在殿外站了一会,此刻我只想让自已冷静下来,闭上眼迎着风微微叹一声,我听到风中花木凋残的哭泣,我嗅到草叶腐化的气息,我觉到秋风丝缕生寒,夹着湿气而来,扑在面上顿时便让人清醒了许多,那风中的无奈与失望,是花叶至死的不甘,终究成了风中的一缕痛楚。
    我亦是痛的,可是我不能放弃,我分担不了他的痛苦,我也不能成为他的负担,至少我能尽我所能陪着他,为他免去一些辛劳。
    拿定了主意,我转过身去,仍回了内殿,抬起脚步时,眼中已有了坚定的微笑,如星子般明亮而瑰丽。
    是年秋季,随着天气一日凉过一日,萧惟渊的病也一日重过一日,咯血的次数由原先的几日一次变为一日几次,咯出的血都是鲜艳的红色,每日都要昏睡好几个时辰,其间整个人如同没有知觉一般,唤他也不会醒来。我忧心引起事端,严令宫中上下不得议论他的病情,对外也只说他着了风寒,病势汹汹,需要好生养病。
    我日日的守着他,却也是日复一日的忧心,他的病我看在眼中,背着不知流了多少回眼泪,但给他的仍是不变的笑容。
    我同华御奉均极力劝他再不要为政事分心,只安心休养,朝堂上的事便多是由陈司空及父亲等几名老臣担待。因萧惟渊没有太子,便仍由宜宣王萧惟诺监国,以摄政王制理政。
    我知道,萧惟渊这样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陈司空与父亲势成水火,如没有一个有功绩又强势的人来主执大局,难免两方都压不住,观及整个朝堂也只有萧惟诺有这个威望,他虽是年青,好在有赫赫战功,又曾监国在先,此时正可制衡些倚老卖老的权臣。
    可是萧惟渊终是不放心,若一日有精神,便要去批阅奏疏,我总盯不住他,多次沤了气,仍是无法,只能陪着他些,见着有丁点不对,便要劝了他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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