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仙

姬棠最讨厌小孩，尤其是脸蛋白白圆圆，一小撮头发束在头顶，整日问东问西毫不省事的小孩，而这阵子，她却时常在千荷溪畔旁的老柳树下坐着，看着不远处的学堂，看着一群孩子上学下学，其中她最为关注的一个，便是长得白白胖胖，一张小脸圆咚咚的，让人看了不自觉想要捏一把。
    他虽然只是个孩子，但是神态与某人极为相似，姬棠觉得，待这孩子长大了，脸上肥肥的肉褪去，棱角分明后，便会与那人一模一样。
    正值夏日，荷塘里的荷花开了一层又一层，在风中盈盈舞动，瀛仙门有天地之间四时所有景致，姬棠却在不知不觉中看地腻了，如今日日在这里看这层层摇曳的荷花，她却从未觉得腻。
    知了的叫声不绝于耳，草堂之中方才也是书声阵阵，而现下，却已经全然静默了下来。
    身着青衣长衫，蓄着白胡子的夫子手拿一戒尺，一副快要断了气的模样对下面在座的学生指点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都是些不争气的！今日连点四人，不过是短短几句话，竟只有苏逸一人能完全背出，你们这群闹腾娃娃，昨日都去做了什么了？全去地里刨西瓜了？方才那些没背出来的，全部伸手过来！”
    一众学生沉沉低着头，却也不时偷偷摸摸抬眼看看，上头这几人憋红了脸，忍着夫子的一顿打，唯有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子捂着嘴窃笑了几番，不巧这一笑，被另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孩撞见了，那小孩便蓄了意要寻麻烦。
    “夫子，苏逸他也是做了小抄才能背下来的，他也不算会背！”
    夫子的脸青一阵紫一阵，握住戒尺的手绷出了青筋来，可见他这样一老人家管这一群多事的娃娃也着实不易，他速速踱来苏逸面前，连话都快说不通畅了：“你你你，你竟然作弊？要打，要打！”
    苏逸却是不慌不乱：“夫子，打人也需有凭据，你哪只眼睛瞅见我做了小抄？”
    夫子一双狐疑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那眼神长不了手，不能直接触碰到身体，却看得人直痒痒。
    “哼……那你站起来，再背一遍予我听听？”夫子还是使出了杀手锏，这回轮到苏逸的脸变色了。
    “夫子，我肚子痛……想……”
    “不准想！苏逸你竟愚弄老夫，看老夫不教训你！你娘也算是个贤惠人家，竟教出你这般的糟心娃娃！看我不替你爹娘教训你！”
    “夫子打人啦，夫子打人啦！”不同于那几个憋红了脸的学生，苏逸掀翻了桌上摆着的竹简，满屋子地围着跑，夫子一面手操戒尺，一面提着长衫，以免给这长衫绊翻了，满屋子追着苏逸跑，非得把苏逸生吞了不可。
    “你个糟心娃娃，让你再跑，让你再跑！”
    夫子一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在前面跑的苏逸，另一只手戒尺一挥，马上就要打到苏逸那白白胖胖的小手，还未触到手心，苏逸便闭着眼睛一声嘶嚎起来。
    “啊——”
    “叫什么叫，我这还没打呢！”
    全部人一阵哄堂大笑。
    看着夫子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姬棠摇摇头，这孩子，又在耍滑头，这样下去怕是长不大了，但是想着想着，她却不自觉笑了出来。
    下学后，学生们一众一众地走出来，但凡走出来的，皆要看上苏逸一眼，然后忍住笑对他说道：“夫子老是老，打起人来可是毫不含糊。”
    苏逸一抹鼻子，毫不认输：“我方才可是故意让他给逮着的，我娘说了，不可对夫子不敬。要不然，你以为我真的会被那跑起步来磕磕绊绊的夫子给抓着？”
    “是是是，知道您尊敬长辈，不与夫子计较。”与苏逸说话的学生笑着，一群一群地离开，苏逸也一面往家里走，一面揉着自己的手。
    他并未见过姬棠，姬棠却时常来看他，这孩子看着一脸老实，却着实不让人省心，十天有八天是要被打的，他挎着一布包，里头装着书简，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眼神忽然变得贼起来，四处看了看，这一看，刚好就看见了不远处柳树下的姬棠。
    他朝着姬棠走过来，姬棠未曾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只是看着他急急忙忙朝着自己走过来，伸手从白色的腰带处扯出一块布来，因为裹在腰带处裹得太紧，整块布皱巴巴的，他四处看了看，鬼鬼祟祟地将这块布递给姬棠。
    “这位姐姐，这块绢布先给了你，你就替我拿着吧，若是我娘问起，千万莫说我抄了小抄在上头，你我素不相识，你可千万别害我啊。”他将布递给了姬棠，又四处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然后便满意地笑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就先走了，姐姐你可要千万记得我说的话，莫要向我娘透露了秘密！”
    姬棠手中拿着那绢布，哭笑不得，不知这孩子的这一点，又是学了谁。
    姬棠尾随在他的身后，他也并未察觉，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回家的时候，照例要去摸摸陈婆婆养的一只黑色小狗，他给它起名叫小白，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名字，姬棠只觉得那黑狗看苏逸的眼神都是委屈的，经过水塘的时候，他还要从路边捡几颗石子丢到水里，看着石子沉落水底，泛开的涟漪逐渐消失才满意地离去。
    苏逸的家门外有一圈围栏，围栏四周种着一红艳艳的花，正是春日，这花蔓延了一大片，看着让人心里舒坦，草屋之中，走出来一个女子，衣裳虽素净，一双眼睛却清澈明媚，看着不远处蹦跶回来的苏逸。她的身边跟了一女孩，那女孩也不过四、五岁大小，要比苏逸小一些，脸色柔白，一身衣服颜色明艳，如篱笆旁种的花一般，脚底穿了一双小小的绣花鞋，见苏逸回来，指着道：“哥哥回来啦，哥哥回来啦！”
    苏逸跑回那女子身边，睁大了一双水灵灵的眼：“娘，今日在学堂，夫子还夸我背书背得好！人家都不会背，就我一人背出了！”
    “哥哥真厉害！”旁边的女孩拍手道：“等一下也教小晨背背吧。”
    苏逸挠挠头：“女孩子背这些做什么？小心背了以后学夫子长了白头发，长大了没人敢要！”
    “哎呀，背了会长白头发，那哥哥你怎么还没长白头发，小晨也不要哥哥长白头发！”
    “不要紧啦，你瞧爹也会背那么多书，不也还是没长白头发？”苏逸摸摸她的脑袋，而他的娘亲是看到了什么，伸手握住苏逸的手，他的手被夫子打得红红的，到现在还肿着，他娘亲看看，问：“可是又被夫子打了？”
    苏逸点点头：“夫子说，要打我一下，下次我就还能记得书要这么背。”
    那女子的神情凝固了，苏逸的手在妹妹的头上蹭着，一边呵呵笑道：“夫子打人不疼啦……”
    小姑娘把苏逸的手从自己头上拉下来：“你不要碰我的头啦，娘才帮我梳好的头发，你一摸就乱了！今天去慕容大哥哥家吃饭，人家要漂漂亮亮地去。”
    苏逸忽然瞪大了眼：“什么？去慕容哥哥家？慕容哥哥回来啦？”
    那个女子点点头：“是啊，你慕容哥哥前日才远游回来，还带了好多好吃的，这不就等着你们两个去吃呢。”
    苏逸点点头：“好！上回缠着他用竹子给我编鸟玩，结果他没给我编，还从我这里坑了两块糖过去，今日一定要狠狠坑他一回！”
    旁边的小姑娘也点点头，看着哥哥：“就是，上次慕容大哥哥说要给我吃一块儿砂糖糕，结果那块儿砂糖糕被他自己躲着吃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呢，我今天要他给我带一百块儿砂糖糕回来！”
    那个女子点点小姑娘的鼻子：“一百块儿砂糖糕，小心吃成个大胖子！”
    苏逸撇撇嘴：“一百块儿那么多，慕容哥哥才不给你买！”
    “他不买，我便叫爹爹同他说，他最怕爹爹的了，爹爹说了，他肯定买给我！”她撅着小嘴道：“倒是爹爹怎么还不出来，我们都要走了！”
    “来了！”屋子的门口，传来一如流水般清澈明朗的声音，一白衣男子走出来，丰神朗朗，眉目间包含温情，看着面前的三人，嘴角漾出微笑来：“你们几个，背着我说些什么呢？”
    “小晨说她要慕容哥哥给她买一百块儿砂糖糕！”苏逸抢先说道。
    那男子一步步走过来，翩然一笑：“一百块儿太少，我们四人，当然要四百块儿才够。”
    姬棠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离开。
    溟郁在离开黎音域之后体内只有闲溱的小部分妖力，本该一命呜呼，却正好遇见了姬棠，姬棠又输了一半仙力在她的体内，她才转活过来，当日姬棠变成闲溱的模样，说了那些话逼得她从崖上跳下去，这回救了她的命，算作是补偿了。
    她身上再没有什么法力，已经同常人完全一样，却凭着双脚，走遍整个天下，在群山之中，寻到这天地间的另一株五仙琉璃枝，五仙琉璃枝并蒂成双，当初也是上元神君来拜访姬棠的时候随手送了她一株，只是她没有想到，溟郁竟然能寻到另外一株，冥冥之中，果真自有天意。
    当年的风雨，如今都归于平静，恩恩怨怨都埋了尘土，纠结的，执着的，放不下的，如今看来都可笑不已，从最初走到如今的，是一颗独一无二的真心，一段不曾磨灭的痴情。
    看着几人的背影在夕阳中渐行渐远，携了欢声笑语，姬棠展开手中的绢布，上面用歪歪斜斜的字写了一首诗。
    疏月斜风枭鸟，帘雨落尘初晓。
    声起弦上，轻漫红墙，几度暗香开早。
    煮酒别过秋澜，绿水又将春绕。
    风醉相思，长青销魂，知是何年花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