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62 相警


一年风雪总是一年冬日,我仰头望去,殿外早已草木枯败,端的几株松柏巍巍的立着,映在灰青的天色下镀上了一层蒙蒙的色彩,近似腐坏的深翠。矮下去的几株芭蕉也枯得不成形,叶面残缺不堪,一道褐黄一道焦绿的杂着。
    我想起了春日之时那葱郁的植物,尺长的叶卷着蓄着,面上是娇媚的油绿,仿佛女子妆奁中的口脂凝成的柔滑,点滴春雨都承不住,一沾便滚落下来,颗颗如珠。世事无常,非生非灭,犹记繁华锦绣时,今日却寂寥烬暗,我扭头敛目,口仍是默默颂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娘娘,皇上醒了。”门外小宫女的声音怯生生的,在梵烟缭绕的佛堂显得格外扎耳。我听在耳中,却并不动,颔首再颂完一篇,才起得身来,对一旁守着的夜吟道:“皇上醒了,我们便回去罢。”
    迎着面吹来的风中掩不住的是腥凉的气息,触在肌肤上都有些微微的疼,我抚一抚眼角新生的伤口,早已结了血笳,被风得透干,紧紧粘在面上,一阵阵的痒疼。
    所幸是未伤着眼,只是当日那弦断口极利,斜斜划入便是几分深的伤口,若说要全不留丁点疤痕,却也是不可能的。虽说女子不应光以容貌为重,可是心中总是过不去,我终不是超凡三界的佛祖,众生万像均视为皮囊,我何尝不知道贪恋苦、执着苦、爱欲苦,仍要沉沦,如我这般,再是口中念佛,日日礼佛,也渡不去西天极乐,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低低叹一声,迎着风声几不可闻。
    夜吟伶俐,见了状忙开口:“娘娘这伤才几天,就好了许多了。尚药局调的玉簪珍珠芙蓉粉真是好东西,不但伤处,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我却转了眼直直看她,也不说什么,夜吟一身均是素净的打扮,那样绮年容颜,却是月白短襦,靛青锻的裙上连花样都是朴素不过的回形纹,映着天色微黯,乍眼看去,只觉得荒凉。
    心中本便积着些不详,如是更甚,这样的感觉从弦断之时便愈发浓烈了。我不知那日陈司空同萧惟渊讲了什么,只凭直觉查到,那些事只怕我也脱不了干系,可萧惟渊面上,却看不出半点不妥,也不知要应在那一茬上。
    我从前不觉,至今才看到他身上属于帝王的一面,冷静,永远的冷静,任何事也不会让他慌张,即使泰山崩于顶前,在他那双神不见底的眼眸中都激不起任何的波澜,他只是冷冷的看着,仿佛一切都握于掌中,覆手之间便是乾移坤易。相映之下,我的忧心便显得如孩童般拙劣,那或是妇人的无知罢。只摇一摇头,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往内殿而去。
    两仪殿中,萧惟渊已醒来,倚在榻上端着汤药在喝,那药每日均要饮上数次,我也偷偷尝过,苦得令人咋舌,真不知他是怎么服下去的。他见我进来,便一口气将那药饮尽,浅浅笑开:“紫予,你又上佛堂去了。”
    我一边应下,一边取了帕子,巧巧几步过去,拭去他唇齿边残下的药渍。转眼之间扫到旁边小几上摞的一叠奏疏,知道他定是一起来又再看那些,当时应我的话都扔到脑后去了,这人真是少盯一会都不成。
    却不动声色,往一旁坐了,伸手拨一拨错金博山炉中依依浮动的清烟,开口道:“臣妾近日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不妥,便想着寄心佛前,诚心礼侍,一是祈愿皇上圣体安康,二是望佛祖庇佑,我大武国泰昌隆,皇上也可少分些精力在些杂事上,安心养病,不算没了皇上金口玉言。”说罢斜斜瞟一眼一旁的奏疏,面上仍是莞然的笑。
    他却“噗哧”笑出声来,声音如碎玉一般荡开,琅琅濯濯。他伸出手指点一点我的额头,眼中全是笑意:“你什么时候也学着这样拐弯抹角起来,有话不好好说,却藏着掖着来揶揄我,偏偏还要做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好了好了,我知道的,最近生了些事,总得瞧着才好,若不也难得放心,反是于休养无益。”
    句句听来缜密,我从来就辩不过他,详装了生气,扭过身子去:“臣妾也是为皇上好,皇上却还笑话臣妾,反正臣妾说什么皇上也是不听的,不如以后妆个哑巴,禁了声去,也省得白白招着皇上嫌。”
    他再笑一笑,拉了我过来:“哪里敢取笑你,只是见你那捉狭的样子,可爱得紧,多说了两句。政事我心中有数的,不过看看,一会也完了,若是看得久了,便由得你罚我。”
    我本知这涉及国事,本不是我该置喙,不过是仗着他的爱纵多说两句,见着话已至此,随势扭过头来要抬阶而下,可那转眼之间,却见着殿门处有人影一闪,虚晃一下又迅速掩在门外。我看得分明,那人正是甘露殿宫女兰楚。
    这兰楚原是稳重可信的人,近日为了照料萧惟渊我均留连于两仪殿,甘露殿中的事便多是她在打理,如今她亲跑了来,又不令人通传,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再无心与萧惟渊再多说什么,寻了个由头脱开身,出了殿门看时,兰楚已在门口候着。我不想惊动萧惟渊,不说什么只转身往殿外方向去,她最是机敏,见状忙跟了过来。
    我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开口问她:“可是有什么事情?”
    兰楚方行了一礼,低了头道:“回娘娘的话,今日魏夫人匆忙入宫求见娘娘,娘娘并不在甘露殿,奴婢只得到这边来寻,不敢扰到皇上,故未请传。”
    我向来喜她少言谨慎,微微颔首:“皇上不喜喧闹,这样很好。如今人在何处?”
    她只答道:“魏夫人还在甘露殿处等候。”
    我想了想,吩咐道:“你同夜吟去交待一声,我回甘露殿取些东西,一会便回。”说罢掉头往甘露殿而去。
    想是母亲等得心焦,令随来的侍女在殿门处候着,远远看去,那年青女子冻得缩手缩脚,一身青紫色衣裙衬在压压的天色下,仿佛一道干涸了的伤口。我知道她定是站了许久,加快脚步,直入了内殿。
    母亲正在殿中候着,见了我忙起身拜道:“臣妾叩见皇后娘娘。”
    我侧身扶了母亲坐下,盈盈笑道:“母亲何必如此多礼,折煞女儿了。”又吩咐殿中宫人:“尚食药听闻听来了一位江南的糕点师傅,叫他做几样新巧的小点送来,要现做热腾的才好。”
    那人领了命出去,我见殿中再无外人,方对母亲道:“母亲这样急急忙忙的赶了来,有什么事么?”
    母亲敛了方才从容的神色,面上都是焦急:“蓁儿,你可有听说,你父亲被人参了。”
    我觉得有些讶异,只问她:“是什么缘故?女儿竟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母亲又道:“前日你父亲主张变革税制,开始都是一帆风顺,皇上特指了户部杨侍郎去主持这事,你父亲也很高兴。”
    我点一点头:“这些女儿都知道,后来怎么扯到父亲身上了。”
    “这事情说来就有些蹊跷了,前日有人参了杨侍郞一本,说杨侍郎在任府州刺史时恃势贪赃,霸占百姓良田,旷废职守,本来这也是难查的事,偏偏又是这样巧,此次黄河泛滥,无数田地被毁,却有一段因堤坝牢固而多数相安,这一段地便在杨侍郞名下。这样一来,那参的本上述之事便是辩也辩不清了,皇上勃然大怒,停了杨侍郎的职。因杨侍郎是你父亲举荐,这事又牵及到了你父亲,再有折子参你父亲同杨侍郎是一丘之貉,不单识人不明,更是借改革之名受贿欺民。日前皇上那边虽然还没什么旨意下来,可局势大大于你父亲不利啊。”
    我冷冷哼一声:“好没道理的说法,单单一个识人不明,却扯出这么多事来,这些文人的笔墨,真是字字都要见血。”
    我猛的想起那日陈司空的求见,相必也是因为这事,竟把我瞒得严严实实,前朝都风雨飘摇了,我却一点不知道,难为萧惟渊瞒得这样好。我不免生出些怨气,虽说后宫不应干政,可是事关我父亲,他这样瞒着我,不知安的什么心。
    陡然觉得那一张清俊如玉碾的面容变得可怕起来,心思藏得那样深,叫人永远摸不着他真实的想法,枕席方寸之间,居然隔了重重心机,怎能不叫人心寒。
    这事可疑之处也颇多,仿佛是一个一个的圈套等着人来跳,莫非真是着了陈司空的道?我却想不通,惹是借着这事扳倒了父亲,留得陈司空一人独大,于萧惟渊又有什么益处:父亲至多只算是新贵,而陈司空多年势力纠结,拨除起来极是困难,他还要纵容着陈阀,外戚专权,于国于君都不是好事,我便不信他这样聪敏的人会看不透彻,那他如今所为又要做何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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