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61 北风乍起


他伸出手,指尖抚过风中丝丝凉意,又不动声色的侧一侧身子,恰好替我挡往触面生寒的秋风。身上一阵淡薄的薄荷香气顺着风散开,却夹杂着挥之不去苦涩的药味,如划破素帛的一抹血迹,冷冷的以死亡之森而鲜艳。
    我猛的想起他的身子是不能着凉的,忙道:“皇上,夜里风大,别当着风吹。”
    萧惟渊回过头望我一眼,眉宇中有舒展开的笑意,前方引路宫女手中的琉璃宫灯蕴出跳跃的柔光,在他眼中折出温柔若水的波澜:“我不打紧,倒是你,穿得这样单薄,方才又在殿处站了许久。”再伸出手来触一触我的手:“你看,手都凉成这样了,回头得叫人熬点活血的药服了。”
    我分明觉到他的手亦是风中水气般的冰冷,指尖犹凉,唯有手心才有一点点暧意,刚想多劝他几句。又听他道:“我记得小的时候,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东宫的殿中太阴太冷,有时夜里读着书,殿外却起了雾,映着灯火都迷蒙起来,像是那些笔记小说中精怪妖仙出没的夜呢。”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便转开方才的尴尬,我正不知如何开口,便顺着他这话接道:“皇上竟然也看那样的书?臣妾的先生都说那样的书看多了心思就散了,从来不让臣妾看。”
    他轻轻一笑:“有什么看不得,我从前常常偷跑出宫找了看,那样的书比些中庸大学都有意思多了。你未看过真是可惜,以魏太傅的性子,只怕你们家是半本都没有的。”
    我掩了口笑答:“是呢,父亲从来便严厉,不要说臣妾,连两个哥哥也是放肆不得半点。臣妾从小便寻思着要去看看我大武国的万里壃域,书中说的茂林丛山,碧波万里又都是什么样子,如今却……”
    我话说得急些,忽然觉得不妥,兀的止住,后面半截生生了咽了回去。我知道那样的愿望,如今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事,又何苦说出来白招人嫌呢。迅速转了话关:“皇上,方才正说,那样的笔记小说都是说什么呢?”
    或许是我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流于刻意,那生硬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眼中入骨的落寞,他只看静静的着我,并不说话。我见到他漆黑眼瞳中映出我模糊的影,粉饰扭曲,仿佛是戏子妆上厚厚的油彩,长袖掩面中自已也忘了自已是谁。
    半天他才缓缓开口道:“我一直也是这样想着,策马大漠,遥眺孤烟,那样飘泊而丰富的日子才能真正算是活着。只是从小我便明白,我生于皇室,自已的一切便属于这里,这是我的职责。”他自嘲的笑一笑:“可我仍会在想,若有一日能脱开身来,定要去游历四方。紫予,如果能等到那么一日,我们一起去好么?去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若是走累了,便在江边找一个院落,我会在院中种上你喜欢的紫藤。等到每年春天,你看到紫藤花开,会想到那是我亲手所植。”
    听得他越说越有些不祥的势头,忙止住他的话:“皇上说的可是,至了夏季,藤架下正是赏月乘凉的好去处,品清茶话天涯,最是自在。皇上金口玉言,应下臣妾便不能反悔,臣妾便等着那一日。”
    他笑意更甚,眼眸弯成玉玦般月牙的形状:“我答应你,一定会有那样一日。”我见他笑着,墨色的瞳仁中却拢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看去近在咫尺,觉时竟比天边的月儿更不可及。
    我从未听过他说过他的心愿,他仿佛是生来便要做为一个帝王,敛去了为人的爱恨喜怒。我竟不知道他与我不约而同,也有着这样平凡的期盼,可那样的渺小的幸福在皇家,便是奢望。
    心中忽然生出莫明的惶恐,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只得紧一紧披风,回了寝殿。
    至第二日,萧惟渊病情又加剧了,再是咯血不止,后来竟整日晕睡。我知道他的病多是因前日改革税制所至,便说什么都不让他再为政事操劳,幸好这事已敲定大致,剩下的全交给了父亲去办,前日我在萧惟渊面前提到的杨思道被升为户部侍郎,主持改制之事。
    我并不是对政事有心之人,如今父亲得偿所愿,也可功成身退。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萧惟渊明明看出了我的意图,不但不多加责斥,反而予以实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总是冷静而理自智,绝不会拿着政事儿戏。或许这便是帝王的权谋,凡事求得最大的利益便好,至于过程手段,那是些无关紧要的物事。
    我再不多言,仍是整日守在萧惟渊身边,默默等着来年春暖花开,也默默等着那日他许下的诺言能实现的一日。
    很快,近了冬日,天气愈发的冷了起来,我竟觉得,今年的深秋仿佛比往年还要更冷些。两仪殿里终日生了火,均是上好的银炭,一点烟尘的气味都没有,燃尽寸寸都是细温的微末。北彊供来的裘皮水貂之类更是无所不用,那些活物的皮毛触去均是绵绵的暖手,仿佛在那些精美的衬缎之下,还有着一个鲜活的躯体,直直的看着你,眼中全是以命来搏的仇恨。
    可是,我还是不住的觉得冷,那样的冷是从心底生出来的,一点一点侵入骨子,连心都要僵掉,那是再多的炭火,再厚的皮草都填补不了的空洞与恐惧。是的,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这样暂时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睁开眼后,便是天崩地裂。
    只拿欢颜强笑偷得些安生,过得一日算一日。面上看去,我与他之间都是恬静适意,抚琴论经,焚一炉薄香,相对而笑。可那香那纯净,也掩不住那散不开的血腥气息,卷着浓重的陈腐药味,时时提醒着,那些平静只是水上的一层薄冰,见了一丝阳光便点滴不存。尽管我和他谁也不提,却是篆在命中的未来。
    这样的情绪,如附在心中的魔,几乎让人疯狂,我手上抚着一曲《柘枝引》,心中思潮早乱成了一团汹涌卷袭的暗流,见着活物便要活活的吞了进去。
    心思一散,手上也失了准,只听得“咚”的一声,一根细弦应声而断,那弦本是绷得极紧,指力加重便承不住力了,我只觉得右眼角处一麻,金裂石破,穿云灭物,眼中一切均化做一片妖红。
    “紫予!”我听到萧惟渊的惊呼,却连眼都睁不开,看不清任何的东西,唯有眼尾处的疼痛那样的真实。我下意识捂住右眼,泪水顺着指缝与血水混在一起,一沾上便是一阵的抽疼。
    “紫予,你怎么样了,让我看看。”话音不落,便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拉开我的手,眼角处觉到丝丝凉意,如同有人呵着气。“伤着了眼角的肌肤,应不会影响到眼珠,紫予,你能睁开眼么?”
    这样伤得猝不急防,先前只顾着疼,并未想得太多,听了他这话,知道应无大碍,却后怕起来:若是方才伤到的是眼……我再不敢想,眼角还是辣辣的疼,怎么也睁不开,答道:“臣妾眼睛疼得厉害,睁不开来。”
    “别怕,你的眼应是无事,你慢慢睁开让我看看,没关系的。”我听着他的声音中全是焦急,知道他定是在担心,缓缓抬起头来,忍着疼轻轻将眼睑挑起一点。
    我看到了一片柔和的光亮,背着光是萧惟渊的身影,他正躬着身子查看我的伤势,隔着极近他的脸反而模糊不清,却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光华所拢,见之心宽。
    他细看了我眼处的伤,转过身子道:“快,去请华御奉过来。”又对我笑笑:“眼睛没事的,不过伤口要处理一下,过几日便好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伤处也不觉得那样痛了,却想起另一点紧要,心里一紧,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日才红了脸吞吞吐吐道:“皇上,臣妾这伤会不会落下疤痕?”
    “嗯?”他语气一挑,忽然展颜:“不会的,傻丫头,落下点疤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你没事就好了。你放心,不管怎么样,紫予都是最好看的。”
    我一时被他话语中的宠溺羞得无法开口,心中却还是止不住的担心,自古以来女子的容貌都是极为重要的,尤是在宫中,若是万一留下了什么痕迹,便不是惹人笑话那样简单了。
    正是多想,突然听道门口有人传报:“陈司空求见。”
    我一听是陈司空,便知道必有不一般的事,刚要劝萧惟渊几句,却见他神色凝重,沉思了片刻才开口:“紫予,你先去侧殿让华御奉看看,我一会就来。”
    我再不好多说,起了身告退,却隐隐觉得不妥,陈司空兀然的出现,他有些反常的态度,仿佛预示着什么事要发生,弦崩音绝,已是不详,莫非,真要有一场变故?
    我抬起头,远远见着天边沉沉着积着乌压压的云,与群山连绵不绝的凑在一块,愈发显得阴郁浓厚,黛紫靛青,透过眼角晕开的血色看去更是浑浊汹涌,很快,便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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