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64 冬祀(上)


时已入冬多日,天气却奇异的变得好转起来,初冬时那些晦涩不明的寒意,挨到此时便尽数化做清冷的阳光,连着数日都能见着日头,在阴郁湿润的京城
    确是极其罕见。我正捂了手炉在凌琼园处兀自出神,难得的好日子,带得人心都有一种透明的轻快,我亦是许久不见这样的天气,索性趁着萧惟渊议事,也到御花园来偷一回懒,透透日光,或许人都会精神几分。
    伸出手去,那日光却是冷得发蓝,彻彻回转,镀在手上都是一种异样的光彩,仿佛是白瓷上滚的一层青禾色的釉,极薄极透,一眼看着许是纯净的正色,只要转了些许便生出些死寂的妖艳来。那是冷到极致处的张扬,一点一滴都凝成令人错愕的绝决。
    我确是错愕了,这样一园子尽占冷傲的白梅,原是润泽幽蕴的,如清奇出尘的女子,何时生出了这样的步步杀机,腰肢绰约,却成为利刃的锋度,那是世间最柔美的流转,惑人致死,而那人,是至死还带着笑的罢。
    想是发愣,指尖一颤,不料被手炉上在露在炉套之外的铜扣烫了一下,觉时已是红了一块,夜吟赶着上前来查看,嘴上急道:“呀,这都灼伤了,都是奴婢的错,竟没看到手炉套差了。”一边又张罗着小宫女去尚药局取烫伤的药来。
    我正想求个清境,不料闹了这一出,烦得摆一摆手:“哪里有这样要紧的,从前哪年不烫个几回,这样的小伤,只怕药还没取来就已好了。”
    夜吟见我有有些烦燥,忙禁声仍往一旁站了,我扭过头去,心中不详之感却愈发浓烈,仿佛一切都是从前日弦断而起。
    那日眼角的划伤,虽说是好了,仍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粉色疤痕,乍眼看去像是不经意间用蘸了胭脂刷子拙劣的扫过,在原本如脂玉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扎眼。
    女子再是不俗也不能不能不注重容貌,这样的疤痕让我十分恼火,原本要扔了那琴,却发觉那琴是孝宁太妃留下的“蒹葭”,便再有百般怒气也无从说起,柔肠百转中悠悠叹尽一声,传话下去定要招最好的琴师来修理。
    尚仪局不过几日,便从宫外找来一位老琴师,说是几代的制琴名家,调音接弦无出其右者,我便传他到甘露殿中,取了那“蒹葭”出来,让他瞧瞧怎么修整。
    岂料那人一看那“蒹葭”便变了脸色,问他时却讳莫如深,拿了话来吓时才说出:这“蒹葭”是数百年的老琴,在琴师间中大有声名,却是因为这“蒹葭”为不详之琴,历年来数次易主,琴主或死或伤,竟无一人得保平安。
    我便诧异了,即然这“蒹葭”不详,为什么先帝还要把它赐给孝宁太妃,莫非先帝是不知情而所为?若非如此,以孝宁太妃当日的圣宠,先帝这样待她又是为何?
    一时忆起先帝同孝宁太妃均是不得善终,再仔细深想,仿佛得了那琴之后,真是连连不顺,我的失子,灵瑞出家,萧惟渊旧疾反复,父亲落得一败涂地……虽是从来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心中也不由得阵阵发冷,再是衣裳厚暖也无济于事,这琴当真是那样邪乎得紧?
    我尤在胡思乱想,有小宫女来报:“曹国夫人求见。”却恍惚一下,才记得母亲前几日刚受封了曹国夫人,为一品诰命,这样突然叫来却还有些不熟悉。
    心下明白,这算是萧惟渊对我家的格外恩典,前些时日父亲朝堂受挫,是应了大局所致,不能多加回护,只在母亲身上加以封赏。一是告知父亲,我家圣眷未减,尔等需勤勉尽职以求来日之荣,二是震摄陈党不得独大,皇权之威不容侵犯。另还有一层亦是宽我之意,他总是贴心慰籍,细密如昔,于一个帝王能做到如此,再不能说有他何不完满之处。
    我忽觉时候不早,但不多迟延,盈盈起身往甘露殿回去。
    冬日渐深,德昭二年的新年在朝堂上形势微妙之中,这样悄悄的到来了。按照我朝的规矩,新年之前,需天子亲狩,得禽类兽类各数种,于年前奉于太庙,以祭祖宗。
    此举的缘由是因,大武国本偏居于北方之地,狩耜为国之根本,后又由武力立国,马鞍箭矢中夺的天下。祖宗定下这条规矩便是警戒后世之君,不得因一时安逸而忘本。去年因着先帝国丧,此礼依制斟简,今年便应要按例而行了,萧惟渊虽病了数日,也不敢废了祖宗规矩,逐要亲力而为。好在所需的鹿、獐子、青羊、锦鸡等物上林苑都是饲好的,全赶在一堆,猎起来并不费事。
    便选了猎月十六行此亲狩之礼,好在那日天气极好,日头晃晃的耀着人眼,亮腾腾瞧着心中也暖和起来,我大早起来见着这样的日头便是高兴,回头转像萧惟渊笑道:“今日天气可是极好,皇上定可满载而归。”
    萧惟渊正系着絺冕上的丝绦,听着这话也笑了起来:“这和天气又有什么干系,横竖是要弄回那些东西的,不过少灌些风罢了。”
    我想着不早,也不多和他去分辩,再给他加了件白裘厚绒披风,便启程往上林苑来。
    方圆百里的上林苑,一改平日繁华锦绣之气,一时肃杀起来,四色旌旗喇喇逆风而扬,青白朱玄,连着同色甲胄的数万禁军分列于上林苑四周,刀枪剑戟映着冬日的阳光,折出凛凛寒光,举目望去,一派振奋之气。
    等萧惟渊圣驾方入上林苑,礼乐大振,角号雄浑,战鼓雷动,伴着众人几呼万岁,此声撼天。
    我随在龙辇之后,见着此次随驾的除左右卫、光禄寺等,亦有在京的几位王爷,忽然,隔着重重甲胄望到一张俊朗如朝日的面孔,温暖明亮如光影,猝不及防的划破眼前种种,旁若无人的映入眼帘,心中一重,不敢再看,忙移开目光望向别处。
    苑中建章宫处已设下宴席,延昆明池畔一字排开,池中亦搭上戏台,乐工拱于四周。另有宫女泛舟池中,建华旗,作濯歌,杂以鼓吹,远远看去,华美再无匹处。
    萧惟渊不做多歇,一鼓作气领了众人往御苑亲狩,我便同旁人在建章宫处观赏歌舞,百戏散乐,清歌妙舞自是不在话下,竟不知从哪找来些些番邦的伎人,吐火寻幢等术直叫人大开眼界。我只含笑拊掌,面上一派宝相庄持,心中却始终挂着御苑那边,萧惟渊身子弱,这样劳累奔波不知吃不吃得住。
    忽然一番国使者走上前来,屈手一礼道:“石国使者宝山,特为大武皇后献上敝国歌舞,愿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那人汉话还未曾学全,语调都是浓浓的番腔,又长了满脸络腮胡,我少见番人,不由多看一眼,颔首笑答:“多谢使者,愿大武与贵国永为友邦,万世交好。”
    那人再一礼退下,此时琵琶声起,那琵琶用得是极正的龟兹曲项,四弦四相,绝少缠绵绯侧之音,连手抚来,声声如急珠迸落,又衬上横笛声促,曲意如裂金石吹号角,全不似时下流行之乐靡靡附于哀怨,那声音婉转、急劲,兀的拨高三度,全然不顾章法,却有一种原始的妖娆,直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一点金光忽从眼梢掠过,极快的一瞬,眼都不及眨便已到了近前,如流星划破天际,滚落一地生辉。那却是个红衣女子,这样冷的天气仅以薄纱披体,白生生现出一把不盈一握的细腰,却是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张扬魅惑,如一只大漠深处的彩蝶,肆意飞转。
    我听到席上有人倒吸了一口气,有人跌落了杯盘,有人刻意压了声音低呼,除此之外,便只有那横笛琵琶,还有那女子手足的金铃阵舞,声声促人,她飘逸、她纵情、她急旋如星,回裙转腕,裙折铺开一片绯红波浪,又坠了点点金光,仿佛步步踏上都生出一朵莲花,那不是中土的白莲,清波濯丽,那样的花儿只开在异域,镀上火辣妩媚的色彩,错乱妖柔。
    琵琶愈盛,飞转愈急,我见着那女子飞跃出重重红影金波,如天花乱坠,足间轻点时细腰一弯,折成几乎不可能的曲度,我疑心她要跌倒,心中一紧俯身凝神看去,不料乐声嘎然而止,那女子顺势一屈,竟行了一个极正的礼:“拜见武国皇后娘娘。”边说着边抬头偷偷瞄了我一眼,眼睛睁得滚圆,扑闪灵动,霎是可爱。
    我忽然想起了另一双眼,那双眼滴溜的盯着我转,巧笑倩兮:“嫂嫂,嫂嫂,我最喜欢你了,你可不许不理我……”而那一双眼,现在只怕已成枯木死灰,再不起半点生机。
    一时感伤起来,却看到那石国的舞女还伏在殿下,招一招手道:“你过来,让我看看。”
    那女子前进几步,带起金铃清脆不绝,映着笑意盈盈:“是”。
    我看着她还有番国的语调,吐字却是字字清晰,很是喜欢,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从哪里来?”
    她仍是笑答,声音娇酣,有一种小女儿的怜悧:“我叫水镜,从大漠来,我们的国王说我舞跳得好看,就让我来给皇后娘娘跳舞,路上可走了好几个月呢。”
    我不由莞尔:“那好,既然路上走得久,便多住些时日,也看看大武风土人情。”
    正说着,殿外有人急急跑来,低低同夜吟说了几句什么,夜吟面色一变,忙上前附在耳旁道:“娘娘,御苑那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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