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68 凌风步步


他说:“皇嫂,诺,快要大婚了……”
    “皇嫂,诺,快要大婚了……”我一字一字听在耳中,明明白白,如寂静的夜里冰面破裂的清音,一声一字,一字一声,全是疲惫无奈的不复存留,碎为流尘,连一丝痕迹都不寻。偏偏又生就出一副冠冕堂皇的面孔,心折亦是艰难。
    我微微启了唇,却是滞住,抚过藤叶的指尖曲成一种僵硬的弧度,我只觉得那些蜿蜿蜒蜒的藤蔓一直延到了我心里,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的缠在心尖,愈缩愈紧,挣扎成一点,勒得我心都要裂开,竟察不到半点疼。
    我听到了寂静中嫩芽抽生的声音,我闻到清风中春日的迟疑温柔,我看到他眼中再是难得的隐伤,可是,我觉不到自已的心疼,我是木然的,脸上还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我知道自已开口:“那很好……”
    是的,那很好,那是再好不过……
    “是姚府的二小姐,”他说,语调中有些苦涩的艰难:“诺也至了需成家的年级了,皇兄做主,为诺聘了姚偃将军的二小姐为正妃,诺先前已推脱多次,此事再不容拖了。”
    我只是点头,仿佛是影戏上偶人被线绳扯动的动作,全不是自已所主,应是如此而已。他又道:“我见过她的画像,她的眼睛很像你……”
    心中忽的一酸,方才的感觉一齐涌出,五味杂陈,如冻得失去知觉的人一旦复醒,便是无比的难耐。姚家二小姐,我依稀记得她是娴静的女子,低眉颔首,与我家不让须眉的嫂嫂竟不像是一府出来的,这样的女子应是贤妻慈母,再好不过,萧惟诺能得此良妻,也是福份了。
    我死命挤出一点微笑:“姚家这位小姐确是贤德,王爷得妻如此,我便先恭贺王爷了。”原来,违心的话说起来也是这样容易,无谓什么真情实感,只是我应如此,我要如此。
    他却苦苦笑道:“是的,她是不错罢,匪我所思,亦非所聊。”
    我迅速转身,掩过面上错愕的神情,裙摆银线绞出的层层兰草芝叶在风中旋如流水般冷冷的浮光,语气也是刻意的漠然:“王爷的心思,虽是可敬,可王爷应当知道,向平之事应托以宗嗣,不得以私情媒之,王爷身为皇嗣,更是应当如此。我身为长嫂,也只能言尽于此,时候不早,我也要回两仪殿,愿王爷好自为之。”
    话才说完,再不敢多停一刻,逃似的离开了那处,恐怕一点的犹豫都会葬送我努力装出的全部镇静。却仍忍不住回头看去,那清朗的白色身影,在春日最鲜艳的一抹翠色中,仿佛是失却了色彩的画卷,显得苍白而无力,看不清何种面目。他见我望来,张了嘴像是在说什么,却隔得太远,我听不清楚……
    我终转了身,匆匆离去,一路不停,远远离开了御花园才停住,只觉得心中乏乏的发虚,大口大口的喘气仍是缓不过来,腿脚均是说不出的酸软,在原地愣愣站了许久,才往两仪殿回去。
    德昭三年春,宜宣王萧惟诺大婚,册姚偃之女姚氏莞然为正妃,因其军功卓著,封为宜王,为亲王爵。
    我后来才知道,这一局布得极妙,姚家自冬狩那事之后,虽权势大为受挫,却总是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时难以拔除,若不能适时取而代之,假以时日,必将回复如初。而此时萧惟诺取姚氏女,面上已是姚家女婿,亦算是姚氏党人,且又在军中素有威名,由他来逐步分化姚家的势力是最合适不过。先清理了姚氏,陈家也难得如从前般只手遮天,于集权于上大有裨益。
    而事实确也是如此,萧惟诺本在军中只有虚职,如今大将军位空缺,便由萧惟诺暂代,另命奉宣王萧惟易相辅。这样的轻描淡写之间,朝堂形势大变,再难有权臣拥兵自重,也不容外戚擅权,而这样面上的平静,居然只源于一桩婚事,这样以嫁娶换来的暂时平静,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并不是我能多管的事,我是皇后,高高在上,坐看浮云,从容而持重,我的无能为力,我的欢乐心酸,都是些多余的事,除却这些,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女子。天底下的女子无不求能得丝萝托乔木,我亦曾有过非份的臆想,但这一点,在我见过宜王新妃时,才真正从心眼里觉到。
    那是何等恬淡的女子,静如幽水,皎如秋月,眉目之间均是平和满足的神色,盈得满满,映得脸庞都生出一层婉蓄的美艳,纤形弱骨掩于吉色常服中,丝毫不被那妖娆的华彩夺了颜色,倒显得有分别样的淑逸玲珑。她多是害羞的低着头,偶而抬眼望萧惟诺一眼,均是新妇的雍窈,羞煞桃李。
    我仿佛从未见过这般幸福甜蜜的女子,原来所谓喜色添娇是真有的事,实是人面桃花,情致两饶。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叫人羡艳,姚偃一生戎马,居然也能养出这样温婉的女儿,不得不令人诧异。
    我心中难免喜欢的紧,忙拉了她手:“王妃也不必多礼,都是自家的人,叫一声嫂嫂也便好了。”
    她垂了头低低应道:“是,皇嫂。”言语间怯怯扫萧惟诺一眼,再不多话。
    我也只含笑,心中却有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不定是酸是涩,极淡极淡,在舌尖漫开,难以说出话来。又听到萧惟诺对萧惟渊道:“皇上,前日所提外拨资粮于曲州驻防之事已交于户部核议,不久便有提案出来,至时再交由圣断。”
    萧惟渊点一点头:“很好,这外拨资粮之事,户部也是做得极多了,现成的旧例在那,添添补补便能出来。”
    我听着这话知道他们还一番政务相议,起了身道:“难得今日王爷王妃进宫,又是天气这样好,我便要向王爷借了王妃去御花园走走,宫中的庭园虽无什么稀罕,总有些可看之处,也让我们妯娌间说说梯己话。”
    萧惟诺只转了头看我,眼中有弗浓弗淡的意味,萧惟渊却淡淡笑道:“你们去罢,早些回来便是。”
    我不愿多留,躬身一礼便领着姚莞然而去。
    我见她少话,怕她尴尬,又传了水镜一起,绕了太液池往远寒园过来。此时已近春盛,颇是花重叶浓的时候,御花园中处处皆景,三步五步之间转出别样芳菲,绝胜烟柳,莺啼燕语争报明媚。
    我只与姚莞然间或搭着话,三言两语便觉出她果然是纯净的女子,与我家嫂嫂绝非同类,便更生出爱怜之心,多捡些贴心的话说与她听:眼下最忧心的除了萧惟渊的病,再无其它,华御奉只说是天气转暖便会回转,可如今已入春两月,却不见有丝毫起色,真是令人心急。
    她只默默听着,等我说完才柔柔开口:“从前在家时听父亲说过皇上的病畏寒,想必应要多将息些。此次大婚时有人送了些薰肌香来,传说薰之可治百病。我想着虽未必如此,只是古书中有这样的说法,不妨一试,如能对皇上的病有所裨益,也是万民的福祉了。”
    我想起从前也在书中有见过关于此香的记载,只当了传奇来听,如今有此物,也许真能益于萧惟渊的病,很是高兴:“我这里先谢过王妃,难为王妃费心了。”
    她却笑一笑:“皇嫂方才说是自家人,又客气了。”
    再走了几步,我忽然想起,约摸要到了萧惟渊用药的时辰了,有一味药引被我收在别处,旁人只怕找不着,放心不下,交待了她们在远寒园处等我,便匆匆忙忙回两仪殿来。
    到两仪殿时那两人仍在说话,才近了殿便听到萧惟诺的声音:“……臣弟在整顿军务时,竟无意发现,礼部崔尚书、尚书省卢左丞等人与外驻的一些将军多有书信来往,仿佛关系并不简单,如此勾结外臣之事乃是臣下之大忌,臣弟不敢擅做主张,特来请皇上的示下。”
    我心中“咯噔”一下,有细小的火焰腾起,灼得胸口一片滚热,萧惟诺,他终于要动手了么?礼部崔尚书、尚书省卢左丞都是陈司空阀下得力之人,按上这个勾结外臣这个罪名,怕是难逃生天了,除去这两人,陈司空也被架空了一半。再说臣宦中人个个生了一双见风使舵的眼,如此一来,陈司空再无可惧。
    原来这一系列连环的计划,在我不觉之间已一步一步展开,先借故削了姚偃的兵权,断了陈司空臂膀,再慢慢架空陈党势力,以绝外戚专权之患!
    背后计划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是萧惟渊还是萧惟诺,我并不想知道,人人有人人的无奈,何必,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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