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70 为济有情生死流,令得涅盘安隐处


春日渐深,正是恰到好处的时候,蝶舞莺飞,流光似锦,叫人看着心中都欢喜。这样的天气,我也时常同了萧惟渊去御花园走走,或是泛舟池中,或是水榭小憩,都是极令人愉悦的事情。
    又多在午后日明之时,江南的日光繁花般抚过衣角发梢,明光温泽如恒,如同在人心中施了咒,叫人生出无限缠思犹绵绵。指尖余香歌如珠,坐看着浮光如涟漪般绸缪,只是落石深潭,再无波澜。
    我紧一紧肩上大幅云锦织就玉版花样的帔帕,把自已裹得更紧些,那些江南织工精心纺制的锦缎在日光下折出软玉温香般的霞彩,仿佛纳着花儿朵朵绽在云彩之中,不生不灭,从来如此,原来只有虚假的物事才会这样的美好,反不比那些活物,挨到春尽便衰败得可怕。
    想到这一步,我却别开头,远远眺去,御花园中一派活色生香,只是不知三春过去,又是怎样一副芳菲成泥的情形。
    “紫予,想着什么呢,好好坐着又胡思乱想起来了。”
    我循声回过头,萧惟渊倚在亭栏上,支了头斜斜看我,在春日温暖的日光下,他的笑意几乎要看不清,乌泽的发丝在头顶束紧,也不系冠,单用一支简单之极的羊脂玉簪绾住。他向来是适合这样简单而精致的装扮的,只是在这样满目姹紫嫣红中,清逸有余,见着却是令人心折的憔悴了。
    我低低叹口气,这几日已是好些,都是这样的一副情形,若是再反复起来,真不知要怎样了,仍装出笑意答道:“臣妾在想着,春光这样美不胜收,若是能长久如此,又该多好呢。”
    “这可不是傻话,”他突然笑开,嘴角弯出生动的莞尔:“四时均有自身的好景,若是拘了一个春日,便少多少生趣,夏之翠、秋之华、冬之洁,各有其道理所在,天地有其规律,强求不得的。”
    我只听了一句“强求不得的”,一时堵在心口,仿佛再无什么可说的,却见他还是言笑晏晏:“若无了其它三季,□□独好,也是流于刻意了……”话还未完,却一口血吐了出来,染污了胸前大片白色衣襟。
    “皇上!”我惊呼出声,忙起了身过去看他,他仍是在不住的轻咳着,手紧紧摁住胸口,眉头可怕的拧在一处,嘴角边还有鲜血涌出,衬得整个人失了颜色,眼前只剩那一团团的血红。
    “华御奉何在?”我听到自已惊慌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声嘶力竭,我原以为他好了些,怎么,怎么又咯起血来?
    “我还好……”忽然,有人拉住了我的手,那手生凉,如太液池深不见底的湖水,澄清出静谧的死碧色,张了阵阵水光,如梦似幻,那光华不动声色的吞没、坠落,却仍是静美如是。
    这样的冷却让我从慌乱中清醒过来,低了头看去,萧惟渊已缓过来一些,虽还是微微的喘气,咯血已止住,唯余尽数的苍白。他幽了一双深窈的眸子看我,眼神中是无端的平和,仿佛再不为任何事所动,“不必担心,我已无事了,先回两仪殿去罢。”
    我这才反应过来,慌手慌脚的替他简略收拾了一下,又忙传了人伺候回殿。
    华御奉早在两仪殿等候,速请脉开了诊单,只说是旧疾再发,仍需仔细调养,这样的话说了数月,我虽是心急如火焚,必竟不通医理,只能耐着性子干等。可我心中总有些疑处,私下交待他将两仪殿内的日常用物一一仔细检过,上至饮食用药,下至器皿摆设,无一遗漏,生怕因了稍末的疏忽而铸成大错。
    经华御奉国手所验,两仪殿用物均无可疑,我这才放了心。或许他这病真是天意,我能做的,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咯血晕睡早是常有,至了后来,已是不进膳食,除药勉强用一些,连清粥都是难得了。我不愿他这样,日日哄着他进些清汤薄粥,常是一口未咽尽即又和着血吐出来,我亦无法,旁人面前仍要做出一副沉稳从容的模样,背了人处却常偷偷流泪。
    萧惟渊病重,已无力于朝政,好在萧惟诺已经过些风浪,事事都理得有模有样,难为的是每日御前侍病,品汤伺药无不亲躬,又加上政事繁琐,整个人都被压得失了神彩。
    我看在眼中,却也动容,常劝他多休息些,他也是不听,竟愈发勤勉,不单事事亲为,还令人从全国各地搜来奇珍药草,什么灵芝山参都不在话下,更有一味“月骞”,一名“药王”,传是仙品,费尽心思得了来,也不过是几片巴掌大的叶。饶是如此,仍止不住萧惟渊的日见恶化,仿佛天上人间,再无起死回生之术。
    我全无心思去欣赏甚么桃红柳绿的颜色,那些或是清丽或是娇媚的春光,在忧心人的眼中看去,不过是一片灰烬,却又生出了这样的事:德昭三年春,蛮族小部来犯,战败即遁,勒城驻军出迎,将军魏予兮战死。
    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我眼泪不住下滚,想不到兮哥哥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我虽是怨他待灵瑞无情,却终是骨肉至亲,怎能忍心他客死异乡。他是我的二哥啊,不苟言笑却心细如发的兮哥哥,自小宠我的兮哥哥,喜爱游历的兮哥哥,如今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伤痕累累。想到这一层,我心猛的一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心疼得连话都不能说,若不是当初我逼他,他何至于此,灵瑞又何至于此。
    灵瑞,曾是何等伶俐可爱的灵瑞,如今华音寺青灯下的比丘尼,她还不知道此事罢。自她落发后,我至今都不敢去见她,有些事总要有个了结,就如有些心结总要化解,华音寺一行,当为此了结。
    第二日,我只说是进香,轻车简从,大早便赶至华音寺。因事先并未告知,华音寺上下被我突然的到访扰得措手,主持师太又要清除闲杂,又要安排接驾,转不过身来。
    我今人传下话去:此来只为见灵瑞,其它虚礼,一应免去。主持师太忙应下,亲领了我从华音寺后门绕出,走了盏茶的时间见着一间小小佛堂,她才合掌禀道:“皇后娘娘,那人便在此处。”
    我点一点头,打发她离开,再仔细打量那已见破败的佛堂,心中不免阵阵发酸,灵瑞从前是那样爱热闹的人,如今独居了此处,平时连寺院的姑子也不来的,可见是万丈红尘,十里繁华均已看空,人生无常,惟有菩提妙华庄严。
    我微微叹一声,指尖抚过身旁一段旧梁,虽已有腐朽之态,却干干净净,也一点灰尘蛛网也没有,灵瑞如此苦修,又叫我心里怎过得去,刚要推门进去,忽然那殿门“吱”的一声开了,出来的人正是汶素。
    她早舍了宫中的华繁装扮,如寺中众尼一般,灰袍青衣,却还未落发,见了我虽掩不住诧异,也迅速回过神来伏地拜道:“汶素叩见皇后娘娘。”
    我只道:“你如今追随公主,已是方外之人,不必行此大礼。公主,可好……”
    她仍是不起,答道:“公主正在早课,不便打扰,还请娘娘稍候片刻,完了奴婢便去通报。”
    我点一点头:“也好,省得冲撞了菩萨。”
    我令众人去稍远处等候,自已在正殿前站着,透过门上木质的裂口,能望到殿中佛前的土砖地上,伏着一个瘦小的灰色身影,极淡极淡,在檀香缭绕的白色烟尘中,仿佛是砖面上不小心撒上的一段香灰,静得如同死物。
    我更是心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听得吟颂之声嘎然而止,灵瑞起身过来,却不出殿门,立在门口双手合手道:“施主请进。”
    我一下愣住,那人是灵瑞么,不,她只是有着与灵瑞相似的外貌,我的灵瑞,不会有着这样死气沉沉的眼,我的灵瑞是巧笑嫣然,颜容如花的,可是,我的灵瑞呢?她已经死了,死在我面前这个人的心里,从此便只剩了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外壳。
    我迟迟开口:“灵瑞,你还好么?”
    她却丝毫不见所动,声音也是木纳的平淡:“施主错了,这里并无什么灵瑞,只有贫尼,敢问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我心中难受,方想起来的目的,又生了许多伤感,许久才开口:“兮哥哥,他,没了……”
    灵瑞的面上却没有半点波澜,只是平静,如死水一般,叫人觉得可怕,我无法想像那样爱过、恨过、纠缠过的人,如今死去,她却能平静若此,怎是一个“忘”字可了?
    她淡然再道:“贫尼知道了,生死自有定数,施主无需太过伤心。施主如无它事,便请回吧。”说罢转身掩门进殿。
    我然料她如此绝决,提了嗓子:“灵瑞,你连他是怎么死的都不问了么?”等了许久,唯是杳然无声,我知道再等也是无望,只得转身领了众人离去。
    是夜,华音寺大火,所幸得救及时,主寺并无所损,只有寺后一废弃佛堂被焚为灰烬,其中或有居者,已无生望。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王法所录,绳缚鞭挞,系闭牢狱,或当刑戮;及余无量灾难陵辱,悲愁煎逼,身心受苦。若闻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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