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71 欲上


我同夜吟再谈起此事时,仍是唏嘘不已,她那日也是随着我去的,当日种种全都看在眼里,也都说万没想到灵瑞居然会那样想不开。我拿了手帕轻轻一摁眼角,近日均是这样伤感的事,一事未了又惹出另一件,泪都难干。
    “我实是没有想到,那日看着她是那样一副冷淡的样子,只当她已把这些事丢开了去,却没料到……”我已是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半晌顺过气来,又道:“灵瑞这事怎么还得先瞒着皇上,要不以皇上那身子,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便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夜吟一叠声应下:“奴婢知道的,娘娘也不要太过忧心,眼下皇上那边还多倚了娘娘照料,若是娘娘有个不是,对皇上的病情也大为不利。”
    我听她话到如此,只得点一点头:“死者已矣,再不可多负生者,我也有分寸的。”
    正说着,有宫女来报:“曹国夫人求见。”忙请了入殿。
    远远见了母亲进来,虽是严妆华服,也掩不住面上的悲凄,走近了看,眼角均是红肿,可见也是十分伤心。
    我让了她坐下,开口道:“华音寺的事,我令人捎话给母亲,母亲也知道了罢。”
    母亲泪痕尤在眼角,被我这一问,又惹出多少感伤来,拭一拭泪道:“这傻孩子,平日里看着挺伶俐的,没想到终是落了这么个结局。可怜你二哥,也是马革裹尸而还,这真真是一对冤家,非要闹到这样,才算收场。”
    她直说到泪如雨下,我心中悲痛,相对着哭起来,好半日才止了眼泪,想起还有正事要说:“母亲,兮哥哥的棺椁过几日就回京了,皇上已赐了谥号,再命厚葬。只是灵瑞这事我还瞒着皇上,女儿想着,他们虽生不能同衾,身后怎么也得在一处才好,来日必将奏明皇上,将他二人合葬,此事还要烦母亲早做准备。”
    母亲仍是垂泪,怏怏应道:“也是,公主怎么也是我们魏家的媳妇,要入祖庙的。这事确也是予兮不是,皇上与公主一母同胞,想必是会怪罪的,难为你父亲和大哥的一生操持,眼见着要断送在这事上了。”
    我却还未想到这一层,如今听她说这样的话,多少心中都觉得有些扎扎的难受,只答道:“怪罪便怪罪罢,那些功名富贵的事本来便是镜花水月,何况,这事本来就是咱们家薄待灵瑞。”
    母亲想也听出了我话语中的忿意,抬眼看我一眼,眼神中早无了从前的高贵庄重,那只是一个中年妇人憔悴的眼,眼角微微红肿,尾纹罗织,眼白中布满血丝,眼仁也是失神。我心中一动,再仔细看时,她的鬓角也有了丝丝白发。
    母亲何时竟老成了这样,我浑然不觉,我只记得母亲是视妇容为重的女子,决不以不雅之貌示人,如今却突生老态,她心中,或许也是悲伤的吧。而魏府上下百口,若全因这事受累,也并非我所愿,便开口宽她:“今上乃贤德之君,并不会行些迁怒于人的事,母亲放心便是。”
    母亲这才颔首道:“蓁儿,你这边或许不便进言,这事只得去求求宜王爷,若有他开口,又能多几分保险,如今我们合府都指着他了。”
    我听着这话,便觉有些不快,父亲母亲把名利之事看得这样重,终不是好事,却闲闲掉过头去,眼望着殿中摆着一架玉石镂花屏风,故作不经意般问起:“怎么,宜王爷如今大权在握,同府里还是交好如往么?”
    “你也知道,宜王爷同你哥哥可是生死至交,战场上滚过来的挚友,自然与旁人不同。此次你父亲复起,若不是宜王爷大力提携,哪里能有今日,更不用说平日种种了。”
    我蹙了眉,隐隐觉得这事不对,却又无从说起,只道:“母亲不要忘了,陈家失势,却是从何而起,不过是结党坐大,威没皇权而已,这天下终还是皇上的天下。宜王爷同哥哥交好自然是极好的事,也要时时谨记: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须得谦躬为上。”
    母亲再回道:“这个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近日陈家一党贼心不死,居然有风声道是陈家要为当日诬陷你哥哥叛国的卢翰楚翻案,不知又捏造了什么证据,想要一举扳倒宜王同你父亲,当真是可恶。”
    我一时诧异,竟没回过神来:“有这等事?”这朝堂上的事当真无法说清个是非黑白,已经御审结案的事,又这样翻出来,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说法。
    母亲又道:“咱们吃这陈家的苦头吃得也是够多了,不说别的,你那孩子、初如便是丧在他们手上,另几次险些受冤不白,这次要让他们得了逞,还指不定怎样呢!”
    我一听到母亲说到那孩子,心中怒火蹿起,仿佛要从眼中喷了出来,熬得我周身的骨骼都在发疼,是,我发过誓,我与陈家不共戴天,弑子之仇必报,可他们哪一个不还都好好活着,莫非我发下的誓言都只是一句空话,哄哄自已也就罢了。不行,我必不能容他们东山再起,危及我等,我要他们以命偿命!
    咬紧银牙,点一点头:“母亲,女儿知道了,这事女儿必将时时留心,一有动静,便来通报。”
    母亲只流泪:“蓁儿,可是委曲你了。”
    送走母亲,已是入夜,我想着一下午都耗在甘露殿,也不知萧惟渊怎么样了,便着急赶了回去,岂料刚进两仪殿,却见着陈司空匆匆赶了出来。我想起白日母亲说的那些话,便也不急着进殿,绕了几步,往内殿门前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王将宝多会在殿门处值守,他是萧惟渊的近身内侍,有些话问他确要比问旁人妥当的多。浮上一点冷绝的笑意,吩咐众人勿随,便独自过去。
    果然,远远便见着王将宝正躲在殿前的灌木丛中偷懒,眼睛倒还灵活,望着我忙跳起来,陪上一脸的笑:“娘娘回来了,皇上都念了一下午了,这不,叫奴婢在外候着呢,都站了好几个时辰,脚都软了。”
    我止了他的话头:“得了,少贫嘴了,皇上今日都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歇息。”
    他只道:“皇上午后醒来,也没干别的事,就看了一会子书,后来陈司空便来了,在这边与皇上密谈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走不久。”
    我佯装发怒:“你们怎么当值的,说了不许让皇上操劳,我一不在,便生出事来了。陈司空都和皇上说什么了,必又是那些烦人的政务。”
    王将宝忙躬着身陪小心:“这奴婢可不敢偷听,只在进去呈药时零星听到陈司空仿佛在说什么叛国、勾结的事。”
    我心中一紧,是了,母亲所言非虚,原来陈司空那老贼真生了歹心,看来这老贼不将他一击即死,他定是不安生的。我心中恨得发疼,如有利刃在旋,面上却死死抑住,半点痕迹不露,打发王将宝下去,仍进了内殿。
    我便时时留心起来,不到半月之内,竟发觉着陈司空数次面圣,且一来了就关了殿门密谈,想多听了半个字都不行。我只默默记下令人报与父亲,让其早做提防。
    萧惟诺还是同从前一般殷勤伺候,不见半点怠慢,我不免动容,身陷于尴尬的处境,还能如此悌孝,实是难得,又碍于两仪殿人多眼杂不好私下叮嘱,只得交待了夜吟邀他于含凉殿水阁相见。
    我迎着风站着,太液池的水气浅浅浮起,脉脉氤氲,抚过我微红的面颊,轻得如同丝雨点点漫入池中,清清冷冷,落落含情。我忽然想起那年夏日,太液池旁白衣持埙的男子,修指徐调,埙曲声声,如泣如诉,我记得月光下他的悲伤,深深掩在明媚的笑意之下,在这临水楼台中,犹自说与长空。
    莫非迎风即是感伤,我却不愿,回过头来,见着萧惟诺已到,上前对我一礼:“诺见过皇嫂,不知皇嫂相约,所为何事。”
    我只摆一摆手道:“王爷不必多礼,日前陈司空之事,王爷相必也已知道。”
    他点一点头应下:“诺已知道,陈司空狼子野心,前些时日为我所挫,必是不服想要再生出事来。”
    我忙道:“这还只是一层,我是听说,陈司空与皇上言语间多有提及叛国、勾结等字眼,这若闹起来可是天大的事,还望王爷早做准备,不要着了小人的道才好。”
    他再是一礼:“多谢皇嫂提点。”起身时,眼中已有着朦胧的忧伤:“皇兄自小待诺极好,诺对皇兄只有感恩爱戴之心,可恨这些小人多生离间,诺实是寒心。”
    风抚过他的腰间缀的玉穗,纠缠出难解的结,随风微微点动,仿佛全是道不明的隐伤,我不忍,开口劝道:“王爷放心,皇上必能明辨是非,王爷好好备下便是。”
    他只转过身去,掣出身姿挺拔,如一株傲雪的苍松,全不为艰难所动,他坚定应道:“是。”在太液池残断的的水汽中,近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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