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华舜若.魏紫

“哈哈哈哈”我只听得萧惟诺仰天长笑，凄厉放肆，尤是不能止住，仿佛要挤出身体中最后的一丝气力，那或是自嘲解忧吧，声音急转而下，终是哭不是哭，笑不成笑，只余抽搐：“皇兄高明，诺服输了。可是，为什么从小，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父皇的宠爱，权势、兄弟们追捧，都是你的，就连她……”他居然看向了我：“当时在御花园，我也是见着她的，可是为什么还是被你抢先了一步，不过只是一步……”
    “什么？”我骇得几乎要站不稳，头顶如重重惊雷劈过，让我无法思，无法想，我的头疼得快要裂开来了。我扶住殿中的座地宫灯，吃力的转了眼看萧惟渊：“皇上，他在说什么？”
    萧惟渊轻轻过来，扶了我坐下，又焚上一炉淡香，才道：“紫予，你还是想不起来么，当年朕让华御奉以针剂封住你的记忆，也不是想你有想起的一天，如今看来只是适得其反，多生了多少误会。”
    那博山炉的香气恬恬冷冷，渐渐散开，扰着殿外风雨的清新气息，竟奇迹般的安抚了我的脑中的阵疼，啊，我想起来一些了，我看到一副紫藤纷绕的画面如同画卷般在我眼前展开……
    走失的女童，白衣的少年，这都是我所能记得的，然后呢？那少年牵着我离开，没入紫藤深处。接着，接着发生什么了？
    我看到数名手持的钢刀的蒙面人从树丛中涌出来；我看到一个高鼻深目的异族女子；我看到那女童死死护住少年，被人推开，后脑重重的撞在石上，我看到那少年混身染了大片的鲜血，他在血泊中对我伸出手，脸上的笑意却是无比灿烂：“蓁蓁，对不起，让你受伤了，今后我便再不会让你受累，所以，这一辈子就让我好好的照顾你……”
    那些记忆的片段在我脑中渐渐的拼起来，如同一副断了的帛，支离破碎，还不出原来的模样，我转了眼看萧惟渊，一脸的不明所以。
    萧惟渊看出我的疑惑，微微叹口气：“当年的事朕实在是不愿再提，一是为了你，二却是为了他。”
    他再看一看萧惟诺，萧惟诺亦是不明，只拿了眼望他，却不开口。
    “六弟，你当年还有很多事未看到，你并不知道，你的母妃是异族巫女，被父皇灭族俘回，心中多有怨恨，屡次行刺父皇未果，便在那一日设下埋伏，想要加害于朕。朕当时中伏，幸得皇后以身相护才保全性命。后来虽被救起，也是身中巫毒，损了肺腑，朕的宿疾便是源于那时。你母妃当日犯下大罪，只以不敬之名赐死，全都是为了你的颜面，不想你却怀恨在心，谋害父皇。”
    我不等他说完，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闹了起来，原是这样，原来我心心念念梦了多年的人，居然是他，我怎么会错以为是萧惟诺，当日他许下的诺言，如今犹在耳边，忘了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我转了眼看他，殿中烛火已暗，微微只剩了一个橘色的影，丝毫掩不住他眼中的光华，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指引着世人的方向。
    他再道：“六弟，朕不让皇后想起这件事，是先帝的意思，至于你，那便是另一番说法了，你是断难活过三十。旁人不知道，我大武皇室代代为前朝殇帝血咒所绕，谪子长孙是不能长命的，至了朕这一代，本是要应在朕的身上，或许是因为你巫女的血脉，竟应到了你身上。朕因此事，总是对你多加怜惜，只盼着你在有生之日，能略得慰藉，可你却辜负了朕之所愿。”
    萧惟诺本是安静得如同一尊木雕一般，几乎动也不动，此时猛的跳了起来，扑到萧惟渊身上，大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萧惟渊轻轻一拂他的手：“先帝有位长兄，未至三十夭折，你可是知道的吧，你再看你的胸前，可有一块玦形胎记，那便是明证。”再看一看我：“紫予，那孩子早夭，也是因此。”
    萧惟诺一下子瘫了下来，如烂泥般软软倒下，看来萧惟渊所言非虚，半日才回过神来，碜碜的笑开：“皇兄，我栽在你手上，真是天意要亡我，可怜我一场谋算，不过是为人作嫁，我知你看重皇嫂，便数次离间，以求为已所用；我知道皇嫂有孕，便放火烧了甘露殿，我令人杀死皇嫂的待女，以引起魏家与陈家纷争，以坐收渔人之利，皇兄，你看到了吧，诺罪恶满盈，远不止谋反这一条。”
    说罢从地上爬起，整一整衣襟，面上仍是在笑：“诺，早就该死了。”
    我先前听到那孩子的事，已全散了神，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忙抬头问他：“王爷，我这里多问一句，我曾数次得神秘人相助，敢问是否王爷所为？”
    他转头看我，却连眼珠子都不转，惨然笑道：“皇嫂这是说笑了，普天之下，除了当朝天子，还有谁能有这般神通。”话不说完，迅速从靴底抽出一把匕首，直插入胸口，又转手一拨，鲜血如泉涌出，眨眼之间便染没了大片衣襟，。
    “六弟！”萧惟渊惊呼一声，过去查看，慌忙找了东西止血，又大呼：“御医，御医。”
    萧惟渊却勉强伸了手握住他，指尖都是微微的抖，他张了嘴，仿佛想说什么，萧惟渊忙附了过去，他却笑了，笑得吃力，眼眸无比透明：“皇兄，诺对不起你。”一句未完，又重重的喘了几口气，略转了眼珠望向我：“我都是骗你的，你要恨我……”
    话不说完，眼神便已散了，不见半点生气，他竟是这样含着笑去了，我从未在成人的眼上看到过如此纯净的笑容，如初生的婴儿，如拨开云雾的朝日，那样谣言。
    我历了方才一切，如坠在梦幻中，全不知身在何方，眼泪终不住落下，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多到我根本无力承受，我只愿它是场梦，当我再睁开眼时，这些可怕的事便均会不见。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东方的天际已略略有些发白，雨后的第一丝日光透过两仪殿微开的门映进来，落在萧惟诺的脸上，显得格外安祥。萧惟渊伸出手去，抚过萧惟诺恬静的面容，低低叹道：“他并不是什么乱臣贼子，他不过是个缺少人关心的孩子。”
    然后，他起身出殿，迎着天边冉冉伸起的朝阳，朗声宣道：“宜王犯上谋反，现已认罪自裁，念其悔过之心，只削其王爵，仍准葬入皇陵。其余参于谋反者，抄家流放，永世不得入京。”那一刻，日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到无尽的远处，仿佛那是天地间唯一的依靠，那便是天子，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度。我伏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觉得他与我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这样远过。
    犹记得我离开京城的那日，是一个晴朗的初夏清晨，天空蔚蓝得如同一汪水晶，那是被骤雨洗过得干净，干净到一丝云彩都没有，我站在甘露殿的庭院中，看着草叶上新结的露水，迎风抚来的风有淡雅芬芳的花香，这一切与平常的夏晨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这却是我留在甘露殿的最后一日。
    我的心，再不会如这夏日一般明媚了，经历了大恸之后，我只是一片平静，尽管我从不能逃避这一切。魏家参与宜王谋反，已抄家流放，姚家因与宜王姻亲，亦受牵连，陈司空告老还乡，水镜身殉宜王而死，如今，我眼中所见，已是一片苍痍。
    按祖例，皇后一族犯事，理应废后，萧惟渊一力护住我，只是，我再不愿让他为难，我也无什么颜面在宫中呆下去，几次寻死未果，与萧惟渊相商后终于决定出宫。
    是的，出宫，三年之前我踏入宫城之后便再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出去，如今却是以这样惨痛的代价来得偿所愿，我早已没有当年的心境，只如死灰残烬，天涯海角任我飘泊，终有容身之处。
    “娘娘，皇上来了。”我扭过头去，看到的仍是那个男子，白衣缓袍，温润如昔，他凝了眼神看我：“紫予，你仍还是要走么？”
    我只觉得无言以对，只默然点一点头，他又道：“我还要照顾你一辈子，你留下罢，不要管旁人说什么，我自会让他们禁言的。”
    他的眼神中全是哀伤，我不忍，转了头去：“臣妾心意已决。”他有多少的艰难，我是知道的，一句承诺，一生执着，可我，只能是他的累赘。
    他再不说什么，与我相对而视，许久才缓缓开口：“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愿勉强你，你等我五年，五年之后我来寻你，天涯海角，不负此言。”
    我只笑笑：“皇上珍重，臣妾走了。”说罢挽了夜吟的手上了小轿。
    身后，他的身影仍立在甘露殿的门口，殷殷相望，目送着我离开，那远远的白色身影在我的泪水中，终于模糊不见。
    德昭三年夏，惠贤皇后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