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2章


等你点好了东西,她就把账单送到里面柜台
上,然后,大多数客人才发现柜台里还有一个男子,很矮小但相貌堂堂,中分的短发让
发蜡打得一丝不苟,广东血统的大额头上很白净,而脸上没一根胡子。他戴着金丝边的
圆眼镜,黑色的西服,黑色的领结。他将账单送进后门去,里面是窄而暗长的走道。那
是殖民地时代的西式老公寓房子,那里有宽大的厨房和厕所,墙上有小小的白色马赛克,
多少年过去,它们都发了黄。
   
咖啡馆的下午很安静,墙上挂着的东西都印在斑驳的光线里:
    一幅笔法老旧的画,里面几个细眉红唇的女子在玩麻将,烫着齐肩的长发,穿着缎
子的旗袍,脸上的笑容富足而时髦,还有些大圆脸带来的喜气洋洋的通俗,落款是吴光
王,听说他是上海最早的广告人,现在垂垂老矣。
   
一张拜耳大药厂的阿司匹灵药饼广告。
   
一张旧结婚纸,那是中国画轴的规模,上面有娟秀不已的小楷,从浙江来的人和从
广东来的人在民国三十四年十一月六日结婚。
   
一张旧旧的结婚照,女子穿着改良旗袍默默地坐着,双膝紧拢,男子戴着金边的圆
眼镜,穿着黑色的西服在后面默默地立着,带着那个时代的人的斯文与木讷。
   
透明的玻璃门外无声地走过穿着阿迪达斯97型篮球鞋的青年和复古六十年代打扮、
涂了银色唇膏的女子,以及一辆被困在街头的酒红色的桑塔纳2000车,可里面却是时光
倒转的六十年。
   
双妹墨生发油的玻璃瓶,美国的老无线电,木讷的壁挂式老电话,那是上海的一九
三一年留下来的碎片。那时,上海已经有了近百年的租界发展史,小河汊子变成了大马
路,摇橹而来的宁波少年成了大亨,欧洲人在外滩挂出了一条横幅:“世界上有谁不知
道上海?”那中国人的产业、商业、工业全面发展起来,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超过了外
国人的百货店,四处灯红酒绿,欣欣向荣,大兴土木,上海在那个年代成为世界级的都
市。而还要等几年,才会有日本人的炸弹炸断上海的繁荣路,那以后,上海才会像瘫痪
在床的病人那样长满一身沉重的死肉,只有看上去白胖红润。
   
一九三一年的上海,是一个血色鲜活的少年,每天都在长大,每天都更接近梦想,
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说,他的前途未可限量。如今在沧海桑田之后,再看到的一个从前
装生发油的玻璃瓶子,瓶底没倒干净的剩油成了一团污垢,下一代人,从六十年以后薄
薄的午后阳光里,想象着那玻璃瓶子里曾经装过的生发水,它如何被轻轻倒在一张用了
美国寇丹的手里,抹在电烫过、发梢有些发焦了的黑发上,它们虽然油腻,但可使得头
发乌黑锃亮,油光可鉴,那是六十年以前古典的审美情趣。
   
1931’S咖啡馆的午后,很鼓励也很合适这样的怀想,并引导着你的遗憾,遗憾你没
有早生六十年。
   
这时小姐用乌木托盘托来一只绿色的大玻璃杯,里面是老上海盐汽水。
   
定睛看去,才发现原来她就是照片上的女子。继而发现,柜台里的那个男子也就是
相片上的那个男子。女子答话的时候露出了晦暗的牙齿,那是上海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
常常有的四环素牙,被化学污染了的牙。有时它是一种年轻的标志。那斯文与木呐,旧
式的装束,和旧旧的黑白相片里的沉郁契阔,原来全是做出来的。再细看,那一对孩子
的老照片,也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那种辽远的茫然和体面,要不是实在从心里券恋那个
年代,也做不到这样。一九九五年张艺谋和陈凯歌在上海拍摄两部描写旧上海故事的电
影,也没能洋溢这种东西。
   
这里的老板是一个旧货商人,专收旧上海的旧货,这里的掌店就是这一对年轻的男
女。这里到了晚上要预先定位,许多从公司里下了班的年轻职员爱来这里消磨晚上,许
多青年人来过以后,纷纷写文章介绍这里,他们迷沉在时光倒流的恍惚里。台湾的电视
台,香港的电视台,新加坡的电视台,都来这里拍过专题,他们看到了上海的鸳梦重温。
而真正经历了十里洋场的上海老人,住在老公寓里、从英国留学回来的牙医生,下午三
点在瘸了一条腿的小圆桌上慢慢喝一杯奶茶、吃用茶泡软了的沙利文小圆饼干的老人,
却笑了一下说“七十年代的人,用什么来怀三十年代的旧呢?他们又知道什么?”八十
岁了的永安公司郭家小姐,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在三十年代开着自己的美国汽车的上海
名媛,在她桌布老化发硬了的小圆桌前,摇着一头如雪的白发,说:“那个时代早就结
束了,不会再来了。”
   
对一九三一年的怀旧,是属于年轻人的。他们用一小块一小块劫后余生的碎片,努
力构筑起一个早已死去的年代。
   
柜台里的电话响了,那个头发中分、让人想起清秀的汪精卫来的男子开口说话,听
上去,是什么人在预订晚上的桌子。这时,我才发现他是一个扮了男装的上海女子,声
音细弱。我大吃一惊地看着她,而她微微侧过头去,像是恼怒了。
裘德的酒馆
   如果是从东面去裘德的酒馆,要经过襄阳路上的东正教堂。如果从西面去裘德的酒
馆,要经过一个用低矮的铁栅栏围起来的街心花园,铁栅栏上漆了绿色的漆,要不然,
就很像俄国墓地里的栅栏。裘德的酒馆,本身是一个从防空洞改装的酒馆,一路走下去,
要过一个长长的、亮着白炽灯的窄走廊。听说,有一个法国人,到了上海,娶了一个上
海姑娘,用很便宜的租金,租了这个修好了从来没有用过的防空洞,按照法国街角小酒
馆的方式,开了这么一家小酒馆,在天花板上挂着没有剥掉壳的玉米和红辣椒,卖热乎
乎的比萨饼。
   
到裘德的酒馆,如今不容易找到那个法国人了,他们说,他靠这个小酒馆赚钱赚得
不认识家了。告诉我这个的,是个中国人,他喜欢所有新鲜的东西,是上海的男人里面,
第一批在脑袋后面扎一个小马尾的人,又是上海第一代为外国大公司的上海办事处做总
代表的人,为了那个有高薪的工作,他剪掉了他的长发,用白金的袖卡,扣住自己的白
衬衣。他知道所有上海外国人爱去的地方,甚至还知道,在香格里拉工作的一个美国人,
他说的一口上海下流话,是跟上海妓女学的。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惊奇的微笑,对我说: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本书,《旧上海的故事》,说四九年以前的事情的,
那上面说,上海那时候是西方冒险家的乐园,他们拿着一只破皮箱踏上上海,来上海发
财,成了百万富翁。”
   
“对,”我说,“四九年以后,中国人民把他们都赶走了。”
   
“他们现在又回来了。”他用手点着裘德的酒馆的那块地面说。
   
可是,他并不喜欢那些外国人,他说:“我们做的是一样的工作,可是,我拿的是
当地雇员的工资,他们拿的是海外雇员的工资,比我多三倍。他们比在他们国内本部工
作的工资,要多一倍。这些来上海的外国人,发财了。”
   
第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了裘德的酒馆,走在空而长的走廊里,就听到有音乐从前面
传来,还有融化了的忌司那既臭又香的气味。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暗暗的、可是并不暖昧的地方,又闻到了体味和香水混在一起
的气味。
   
有的桌子上的人,好像是在等人,所以我们一进去,就看看我们。
   
桌上点着一支细蜡,照亮桌上人的脸,放眼一望,中东人卷卷的像乱钢丝一样的大
胡子,非洲人发黑的大嘴,高丽人的细眼睛和眼睛里杀身成仁的凶光,南美人不安分的
绿眼睛,真的是什么人都有。比起来,那金发蓝眼睛的人,倒没什么了不起。
   
有个人远远地向我打一个招呼,一看,是从前认识的一个学汉语的学生。我以为他
回欧洲去了,他说不,他学完了汉语以后,到上海的一家外国电话公司找到了一个工作。
然后,他发现上海是一个大银行,可是不知道怎么走进去。于是,他回到大学里去学了
一年经济系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正式开始做生意。他在上海租了公寓,把欧洲的太
太也接来了,买了一家的中国古董家具,他们如今睡的,是一张从北京买来的一百多年
以前的大鸦片床。
   
说着,他等的人来了,来了一大群荷兰人,头上戴着尼龙的大鸭子嘴,那一天正好
是欧洲足球赛,荷兰和德国踢,在上海的荷兰电话公司的荷兰人,和“上海大众”的德
国人,约好了到这里集合,去看电视。
   
裘德的酒馆那么响的音乐,六十年代的欧洲音乐,都被他们的响声音盖下去了。
   
有一天,在裘德的酒馆前面的小花园前,看到一对外国人在吵架,那女的把嘴闭成
了一条线,鼻子尖得像剪刀,那男人则气得眼睛眉毛全都白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
外国人,已经不再在上海的街上,因为太多人要看他们而小心仪表、脸上要像皇帝巡游
一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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