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22章


看上去洋气的地方,其实已经被沉着的上海女
子小心改造成了自己的风格,她们真正懂得按照自己的质地和标准取舍并改造事物,不
管是中国本土的,还是外国的,然后将它们综合成为自己度身定做的淮海中路的时髦:
中庸而别致。
   
不论外国有多少著名品牌进出上海,小街上的裁缝店永远是被需要的:他们承担着
改造的重担。杜小姐像六十年代以后出生的许多上海女孩子一样,读好书,学好外语,
了解活色生香的都市女子生活,听流行歌曲,按时在洁白的单人小床上入睡,是她们的
大部分生活,她们不会做女红,不会自己做衣服,但她们有天生的空间感,对着新潮的
裁缝,能把一件衣服在什么地方应该怎么改造,说得充满创意。她常常和裁缝在被各种
衣料磨得发光的木台板上挑剔地工作着,他们应该是在世界潮流面前最知己知彼、不卑
不亢的中国市民。
欲望的车站   小但是不至于让人觉得寒酸的开间,不再是方方正正的镜子和固定在地上笨重的理发椅子,让人仰躺下来的黑色假皮的洗头椅子,长长地伸到黑色的洗头池子里,这就是现在在上海到处可见的发廊。在里面,你能听到时下最流行的台湾歌曲,有一阵子,是一个带着气声的男人温柔的责备:“你总是心太软,心大软。”唱得正小心凑在你耳边、用小剪刀一缕缕地为你削头发的那个高大、消瘦、穿着黑色沙宣广告衫的年轻理发师傅忍不住也跟着哼起来。他常常在为人理完发以后,将女客人周到地送到门口,递上一张薄薄的名片,那上面有他的BP机号码,他的名字叫克力,那是个自己起的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把自己称为发型师。就在客人穿上外套的那一小会,他还最后打量着那新做的头发,他向后仰着头,就像一个画家在检查自己刚刚画完的作品,然后用手再去拢拢,吩咐客人说:“过一个月再来修一次,头发养得长了,可以修得到位。”只有听他说了这么多话,才能听出来他的外地口音,他从江苏的一个小县城来,读完初中,到上海来打工。    差不多每个发廊里都能见到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刚来上海的时候,有着一张稚气的脸,两颊红红,那是农村的大风大太阳留下来的。他们怀着闯世界的激情和初中生的浪漫情怀以及发家致富的梦想,在上海的一个角落里留了下来。一开始,能找到的,总是最下等的活计,在小饭店里帮忙,做钟点工,帮人送货,什么城里人不愿意做的事,都是他们来做。刚刚开始的日子最辛苦,一下子没有了亲人,什么都要自己当心,自己以一颗稚气的心去面对一个上千万人口的大都市,常常几天都找不到一个平等的眼神,城里人不那么喜欢他们,路上的小孩子背着书包,都对他们敬而远之,因为大人告诉他们,外地的民工常常做人贩子的,那些孩子仰视着的眼睛里也是冷冷的。这时候,在路边走着,要是不巧听到灯光明亮的店堂里传出来想家的歌声,就是已经很懂得要木着脸,心里自是一派苍茫。    而他们是千千万万这样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可在上海人的生活之外的打工者中的出类拔萃之辈。他们在大街上发现了灯红酒绿色的生活和鄙视的小孩子,也发现了美容美发夜校。他们懂得要在大上海干下去,要挣钱,要不在上海的同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要有一门手艺。于是,他们用挣来的钱去学习。男孩子学理发,女孩子学洗头和按摩。大概这是一生中学习最认真的夜晚了,他们夹紧身体,坐在小学校局促的桌椅里,紧紧盯着老师的脸。白炽灯把老师的脸照得发青。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天,他们走进在门口的玻璃上贴了红纸的小发廊,找老板应征红纸上的位置,发型师,美容师,是这个讲究外表的城市少不了的人。于是,上海的许多街道上,有红蓝条子幌子的新店面越来越多,不知是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小发廊,还是有了小发廊才有了他们,总之,上海人慢慢地,开始从总是怠慢他们、又剪不出新花样的国营美发厅离开,把自己要紧不过的头发送到这些殷勤而努力的孩子手里,他们那么努力地学着上海话,常常你不一定能听出来他的乡音。他们用这样的方式走进了上海的生活里,通常他们在发廊的工作是工作一天,从上午九点到晚上十点,然后休息一天。    到发廊里洗头剪发,常常能得到惊喜。小小一个开间的店堂,收拾得干干净净,贴着大幅的沙宣发型广告画,很是不俗,也不落伍,甚至常常可以说是简装的时髦。又不是富贵逼人,让大款外的许多人觉得舒服。    你只要在被翻得软软的外国发型书上指认了自己喜欢的发式,很少会被拒绝。越是那一季时髦的发式,越是会在你头上精益求精地得到实现。要是你要冷僻的,大多数也会有折扣地得到实现。常常,还可以得到关于你的脸型和发型之间扬长避短关系的忠告,它们常常是实用而新潮的,让人放松了剪发以前那患得患失的心情。    然后,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为你洗头,穿着时兴的高腰短衫,紧吸在腿上的黑色窄腿裤,常常在淮海路上的EX店里能买到这样的衣服,时髦而质次,就是为了穿一季用的,黑裤子一下水,布里面劣质染料就黑了一盆水。毛衣洗一水,就走了样子,软塌塌地挂在身上了。她比上海女孩结实,也比上海同龄的女孩敢穿,她小心仔细地为你按摩头皮、脖子和肩膀,当她把你的头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前揉你前额的穴位时,你能闻到她身上用过的香水,也是幽幽然的那一种。她会用心工作,要是你是个女子,有时她也会提一些护发和修理面容方面的建议,建议你修一修眉毛,“不要太细,那样太艳了,不合适你这种清秀型的,可稍微修一下,人就显得精神。”她的脸已经露出白白的肤色了,也许用过店里的德国彩色焗油膏,她直直的短发上有一层暗红色,是上海时髦女孩子发上常常可以看到的颜色,清爽里面带着一些不羁。有时她会说:“我们老师说年轻女人不要常常按摩,这样会每个月量多的。”颇有来历的口气。    再后,一个年轻男孩子为你剪发,穿着也是时兴的俄罗斯小领子的衬衣,懂得把袖口的扣子扣好,米色的底,墨绿色的隐条,还有米色的长裤,腿上有些小袋袋,像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高大清秀,是女客人暗自会放心的那种人,拖过高脚凳子坐下来,拉开架势,像是要好好大干一场一样。是那长长伸出来的脚上,穿着一双现在上海孩子早不再穿了的绛红色丝袜,才让人想到小县城里潦草的情趣。也有扮相狂野的发型师,是为年轻人准备的,他们把长发染了不同的颜色,耳朵上挂一个银耳环,一身的黑色,手腕上套着一条亮闪闪的蛇环,扮作朋克相。上海孩子也有这种扮相的,可与他比起来,总是驯良了一些,不及他身上的忿懑与狂飙,这真是由人的经历造成的,那在城市文明中的挣扎,不能融进社会的孤独和愤怒,突然就让一个乡下孩子接近了对中产阶级反叛的装束,使他乍一看像从纽约的苏荷区走出来的发型师,全没有正经穿西服和套裙、从内心深处被勾出来的乡土气。    这些挤进城市来的孩子,算是从靠出卖体力生活的大军里冲杀出来了。他们小小地领导着上海女子发上的潮流,为了发廊的生意,机灵地拷贝大都市里刚刚流行开来的发型,揣摸着客人的地位、身份,提出合情合理的建议。    因为和这个城市的时髦相关,他们自己也尽量得体地城市化了。到了春节过后,到发廊去洗头就能常常听到他们谈到家乡时候那矛盾的口气,他们想家,可是一旦回到家,又是许多的不习惯,不习惯家乡的脏,慢,因为电力不足而发红的灯光和闭塞的生活,以及街道上过时的流行。回到上海,他们在某个程度上是松了一口气,不管这是不是属于他们的城市。    上午的发廊是客人的好时光,刚刚开始一天的营业,很干净,客人也不多,在吹风机嗡嗡的声音里,电台的音乐节目播着热门歌曲,总是忧伤而抒情的城市歌曲。等客人的年轻发型师,也许和洗头小姐调笑,那时他们说着家乡话,突然就把身上的矜持丢开,个个鲜活泼辣。村野气的谈话里。女孩子常常被吃了豆腐,于是,在那里逼着他们中午请客去肯德基吃鸡大腿。    在发廊里,常常也能看到那些眉眼画了又画的女孩子,让人想起风俗女。发廊里常常爆出风月案子来,是本来做洗头小姐的女孩子,到了大城市,看到了女人的好日子,又接近了来洗头的中产男人,在隔天的休息天里,到淮海路上的商店里逛了一上午,就在不能属于自己的漂亮东西里伤了心人比人不是能气死人的吗!说起来,这些女孩子还是单纯软弱的,对自己的生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心头一急,用青春去换。发廊慢慢就成了她们的生意场,从这里,她们和努力上进的同伴一样,也走上了不归路。    有人也许和着电台里的歌声唱上两句,他们能把流行歌曲唱得字正腔圆的了,可不会唱曲调,也许是没有一点点乐理知识的缘故。    有人就默默地坐在笑闹的同事中间,一个人在音乐声里望着大玻璃外的街道,平静的脸上能看出一点点落寞,电话铃响了,女孩子去接,那落寞的人直起了身体来听,可那是个预约烫发的电话,女孩子放下听筒对他说“不是小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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