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30章


        我是感谢白皮书的。    张献:剧作家    我是十五岁左右的时候看到白皮书的,当时我已经在工厂工作了,管着厂里的图书馆和广播站。
    新华书店每个月来单子,在上面画勾,然后就可以去买。
    我对当时的历史书最有兴趣,看到《欧洲简史》的时候真的可以说是如痴如狂,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可以把历史说得这么精彩的书,我大概看了有七、八遍,可以背了。
    还有美国的三本《世界史》。
        我的童年有一段很长的被孩子孤立的经历,有几年,我只能在家里,出不了门。
    生活很迷惘,对生活也很不满。
    在看《落角》和《你到底要什么》的时候,就觉得亲切。
    在那时我记得自己的感觉是看到了精致和有智力的说法,可以这样来谈论人的生活和精神。
    看到了对这样的社会主义生活的聪明的见解,那使我对修正主义刮目相看,觉得修正主义是聪明人。
    当时我还有些不解,这些书看起来有点异端的,怎么会流传到社会的各个角落而没有被清洗出去呢?
        其实我觉得那些书让我们思考的是共产主义方面的问题,社会主义到底要向何处去,这样的政治化的问题,所以后来对它的兴趣就不大了。
    记得那些书当时许多青年都看过,后来我上了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学校里非常热衷讨论青年问题,有人在讨论中会大吼一声:“你们到底要什么?”
        现在仍旧留下好的印象的,只是当时对青年的灰色情绪的描写。
        我的对译文的亲切感在白皮书时代的初期就形成了,不光是白皮书的影响,那些书的文字真的不错,是我当时能看到的最好的文字。
    当时还有一张报纸对我文字的影响力很大,就是《参考消息》。
    每天我爸爸下班把报纸带回来,所以他回家以后,我总很着急去翻他的包,找《参考消息》看。
    我的中文是从那上面学来的。
    还有《共产党宣言》。
    那是我的文字基础,而到了可以看到加缪和卡夫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才是真正找到了影响自己的文学,那是在十年以后了。
        我天生不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不喜欢《红楼梦》,我不知道拿起来多少次,可看不完,我总想要把它留到老了再看。
    实际上也不喜欢外国古典文学,不能忍受莎士比亚的那种造作,对中国传统的隔膜,我不知道是不是与童年时代所经历过的险恶环境有关系,总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在什么地方与自己的精神需求不相宜。
    对的,就是不相宜,合不拢。
        回想起来,对我的情感成长影响最大的,在那个时代,是《斯巴达克斯》,而白皮书是影响了我精神上的成熟。
        那个时代,对西方的东西真的是如饥似渴的。
    不光是书,还有音乐。
    我在广播站工作,能够找到旧唱片来听,真的是不得了的大事。
    提前约好了人,然后拉好窗帘,关上所有的门窗,屏息听夏威夷吉他。
    对性的体验很奇怪,是在那吉他声里体会到的,后来我问了一些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许多人回想起来也是一样,是那柔软的吉他声带来的。
    对我来说,还有绘画,那时我学了绘画,看到建筑学的书也会如获至宝,因为那里面总会有一些图片,我们在那里可以看到精致优美的东西,说起来,在那个时代,我并没有少读书,只是不那么方便而已,可还是非常饥渴,每一次找到了什么,都很激动,都是生命中的大事件。
        草婴:翻译家    那是七一年的时候,我因为翻译肖洛霍夫的作品成为大牛鬼蛇神,被关了起来,我的妻子也被关起来了,家没有了,书全部被抄走了,我的小女儿那时不到十岁,一度一个人生活。
    后来就是我的胃大出血,动手术切除了四分之三,差一点死了。
    等我的病好一点以后,就去了奉贤干校。
    我种菜。
    住集体宿舍,是草棚棚。
        我没有参加《多雪的冬天》的翻译,参加了后面的书的翻译,那时大概因为我在上海编译所的时候是学习组长,所以翻译连的时候,我也做了大家的小头头,所谓最终通稿。
        当时是上海图书馆308房间有一个二十人左右的小组,都是“四人帮”
    信得过的人,懂外文,他们可以去看外报外刊和最新的外文书目,由他们选择了翻译什么样的书,当时主要是俄文的,然后送到干校来,让翻译连翻译。
    所谓翻译连,是十五个人,从大田劳动中抽出来的,做翻译工作的,来翻译。
    我们这些人,不能看那种外报外刊,只能是叫做什么做什么。
    当时没有地方翻译,因为干校连大点的房子都没有,所以我们是在集体浴室里工作的,那里最大了。
        三个人一组,一共五组。
    将一本书拆开来,让大家分头看,然后在一起讲故事,用这样可笑的办法了解整本书的故事,统一人名地名的译法。
    然后分头开始。
    然后一个人汇拢大家的译稿先通一遍,再传到我手里,我最后通稿。
    一旦完成,马上送走。
    干校里连字典都没有,工宣队的人逼我们要在二十天里交四十万字的翻译稿出来,他根本不懂,瞎指挥,说:“你们有什么好改的,上面写了热水瓶,你就写热水瓶嘛。”
    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后来的《落角》、《人世间》、《你到底要什么》和后面的一些书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工作很繁重,精神很不愉快。
    其实在那时我真的愿意回去种菜的,那样精神上没有那么紧张。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脑力劳动。
        对我们来说,我们是修万里长城的奴隶,不是我们要做,不是做我们想要做的,我的心愿是翻译托尔斯泰的所有作品,而不是翻译斯大林主义者的小说。
    那是没有价值的东西,我不因为自己翻译了它们而觉得自豪,它们浪费了我的生命,在我不得已的情况下。
    那些书的出版到底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轮不到我们来说、来想,你说,这怎么可能让一个搞翻译的人接受?
    从前我翻译肖洛霍夫,就是吃了那么大的苦,我没有后悔过,因为是自己选择,而且喜欢的。
        我们当的是翻译机器,他们要的是我们翻译,而不要我们的思想。
    这可以说是一种耻辱,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那种我们在做自己的翻译专业的愉快心情。
    现在,我们那些人的确都不那么愿意说起那些事,我家里连那些书都没有留,我不想再看到它们,想起来,心很痛。
        要是实在要说在翻译连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后来在下面实在无法工作,于是我们比大部队早了半年回上海,天天可以回家,看到家里人。
        直到“四人帮”
    粉碎,上海要把放在人民出版社的编译室拿出来,成立上海译文社,本来想要我去做总编辑,我没有去,因为我那时真的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就是翻译托尔斯泰全部作品,我做一辈子俄文翻译,这是我的心愿,此后二十年,我就做这件事,现在完成了。
        周克希: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    我是九二年才到译文社来做编辑的,在此以前,我做了二十八年的数学教授,是因为我一直喜欢,而且实在喜欢翻译,才在中年改行。
        白皮书我在印象中看过《落角》,是母亲从出版社拿回来的,还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甚至也不记得故事,只是还记得它的译文,那是相当清新流畅的译文,比现在许多翻译者要出色得多。
    能看出来出自当时的翻译好手。
    说起来,是像草婴的那种清新的文风。
    在那样的年代读到,心里觉得很愉快,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记得优美的译文。
        影响我的外国文学肯定不是这些白皮书,而是更早,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六四年以前读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傲慢与偏见》。
    只是在那个什么书也找不到的时代,白皮书总还是你能看到外面世界的窗子,比起当时的中国文学来,它们总是好些。
        刘绪源:作家    那时我已经在工厂了,非常喜爱文字,那时候凡是看到一点点好看的文字,心里都会激动起来。
    我还记得那时在街上看大字报,看到写得有理有据、文字干净的大字报,会很高兴。
        那时候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书,只是渠道不同了,我看的许多文学名著都是在红卫兵组织里打了介绍信,说是为了批判用,然后到上海图书馆去借出来的。
    我那张介绍信的日期写了三十天,所以我在三十天里看了许多书,那时我实在喜欢茹志鹃的小说,想起来,是因为喜欢她小说里当时在中国小说里少有的心理描写吧。
        在工厂时,我已经非常热衷小说。
        后来就出了白皮书,对我来说,也许这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向外国文学打开眼睛,从前看过一些古典的作品,但是也是泛泛而看,没有震憾我。
    这次不同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摘译丛书,叫《苏修短篇小说选》,什么时候看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总是在“四人帮”
    没有倒台的时候。
    那书里有一篇小说,写了两个兄弟,总是被人欺负,有一次,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被人打了,另一个追上打人的壮汉,要打还他,可那孩子不是壮汉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上了。
    那人向前走了不久,孩子从地上爬起来又追上去,再打,再被打倒在地。
    反复了几次,孩子已经伤痕遍体,比自己的兄弟伤得重多了,可他还是一次次追上去,再打。
    后来一直追到那人的家里,那个人最后跪下来求他说:“你到底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后来,那孩子打上了壮汉几下,也没能怎么样,但孩子心里的那种怒火一下子就没有了,他们就走开了。
        我当时非常震动,这种对人物内心复杂性的描写,在中国小说里非常少,几乎没有到达这样的精确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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