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36章


    她有一间套卫生间的房间,用写字桌和椅子把房间隔成了卧室区和会客区,屋子里有一个漆成绿色的简陋的餐具柜子,她请我们下午吃蛋糕时从那里拿出一些形状各异的老式叉子。不知道是不是从她那大房子的家里保留多年辗转传下来的。    她说,有一次她梦到“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在梦里,她想到自己的孩子,她焦急地想他们该怎么办,然后她醒来,夜很安静。她问自己要是现在“文化大革命”又来了。她怎么办,她发现自己还能再承受一次。然后她想到在美国的孩子,她想既然自己能再承受一次,那她的孩子们一定也能再承受一次。    她说,要是她一辈子安安静静在延安路上的大房子里度过,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原来能坦然承受那么多生活里的崩塌,这一辈子,她的生命使她懂得自己原来是坚强的人。    她指着她家族一九四三年在大房子前的花园里拍的一张合家欢说:“这里的人,十八个人,只有我和一个晚辈活着。其他的人,大多数跑到国外去了,可也都死了,”    为什么她能活下来?    照片上她的小哥哥,穿了深色的西装,白色的长裤和镶拼皮鞋,是从前上海富家少爷的样子,机灵,时髦,温顺与不羁,他继承了永安公司,在一九五三年逃往国外,将办公室里自己留着的手枪交给妹妹,后来成为妹夫的一条主要罪状。一九五五年在美国去世。从前他是一个玩遍上海所有高尚时髦的人,他曾经推动他美丽的妹妹们一定要去学英国式骑马,大家都去学了,就是她不去,因为她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学习骑马,而且也太贵了。可是他说,因为这是上海上层社会里年轻人的时髦,是社会地位的一个标志,所以她必须去学,所有的费用由他来付。    于是她就去学骑马了,她也喜欢它,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个很好的运动。    也许因为她和非常在意自己的上层社会身份的哥哥不同,她从小习惯于华美的生活,可从来没有把它当成生命,她并没有蔑视她的生活,然后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她只是一个被逼着天天在家弹琴的美丽小姐,看轻了生来就有的那一切,更没有穷孩子的那种发誓要过上奢侈好日子的野心,所以她也可以去挖腥臭的河泥。拿走了她的奢华生活,并不算拿走她全部的生活。    照片上她的姐姐,在“文化大革命”中去世,她们两姐妹是全家最后留在大陆的两个人。她们一同在中西女中学习,她的姐姐嫁给了有钱的小儿科医生,在家里做太太。她在中西女中毕业以后,也有了一个未婚夫,他也是世家子弟,可是她不爱他,她退了婚,后来嫁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清华的学生,他没有什么钱,也不会挣钱,但是可爱。在嫁给他以后,她就决定自己也出去工作。于是她与她的姐姐们开始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她开着自己的自备车,成为上海滩上极少数广告人,用自己的社会关系找广告,拿高额佣金,做职业妇女,而她们留在家里做太太,在宜人的下午去咖啡馆喝荷兰水,会朋友,逛大百货店。    那时,许多晚上一起在法国总会的派对上碰头的阔朋友说:“你看你落到了出来抛头露面的地步。”神态是多有同情,或者讥笑。而她觉得很好,因为她从来就不要靠别人,想要靠自己生活。直到现在,外国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报道说她如今生活靠国外亲友接济,这句话惹得她勃然大怒,她说自己的一生都不吃白食,这是她的光荣和骄傲。    她的思想,常常让人想到那些出自豪门、投身革命的女学生们,可是她说大概是因为从小丰衣足食,心高气傲,才有了对自己的信任与尊重。有一天有人拿走了她的房子、车子和钱,可她在心里仍旧有自信。但她仅仅是一个不那么守富家常规的小姐,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使命感,也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爱美,爱漂亮东西,直到现在,去看望她的人。常常买了外国的点心和巧克力送她,瑞士巧克力是她到现在为止喜欢的甜品。    她活下来了,而且还保持了自己的习惯,只是现在她吃蛋糕的叉子不那么配套,她用来配上白发的冰蓝色的毛衣襟上有安徽保姆没有洗净的污迹;她自己去菜场买菜,在那里有一个老人总是跟着她,有一天对她说,能不能请她到自己家里去坐一会,他喜欢她。而她气愤地红了脸,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在她和你说话的时候,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她会扬起手来轻轻打你的手臂一下,非常爱娇。    去看望她的人觉得她是个奇迹,而她却坦然解释:    “我只是不觉得真的有那么苦,既然你不得不要过这样的日子,那么就把它接受下来。那时候,大家都一样的苦,别人能这样生活,我也可以。”她的确是一个没有野心的富家小姐,经历了这样的一生,在八十岁的时候,仍旧说不出很哲学的话来。    许多像她一样背景的人,后来都离开上海去国外了,她的孩子也去了国外,她六次去美国,大家都觉得她再也不会回这里来了,她甚至到现在都不能用中文阅读,她的英文始终比中文要好许多,她那样的背景,那样的遭遇,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每次都又回到了上海。    “为什么呢?”人人都这么问。    她说是因为她从来在国外就没有钱,上海是她的家。真正没有钱的日子,六块钱也可以过下来,可在外国,没有钱就不能活。在中国,她用的每一分钱就是自己劳动得来的,而到国外,她没有钱。她是有许多亲人在国外,包括当年用二十四元钱养大的儿子,可是她不要用别人的钱,这是她一生的准则,什么都不能破坏。    我劝过她写回忆录,她说在我以前,已经有许多人劝过她了,在美国,平时闲得无事,她也写过一些东西,可是一旦真正安静地坐下来了,心里会有许多东西涌出来,她不知道先写什么是好的。鼓励她写作的儿子说,就把那些涌出来的东西写下来吧。于是她就写了。后来,她决定要放弃。因为她发现她写下的那些东西全是抱怨,而她,不喜欢抱怨。    有一次,我在她家里一直到天暗下来,她拉开遮阳的窗帘,窗外一片绿色,大树在潮湿的春天空气里抽出了新芽,她拉着窗帘的一角,说:“我很喜欢窗外的景色,多么绿啊。”    这是真的,从窗外一直涌进来新叶的芳香。    桌子上放着一个法国女人从家里带来的巧克力蛋糕,特意为她烤的,很香。我们坐在窗子前,上海春天的黄昏很短,可很清凉宜人,她告诉我她直到二十岁,才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郭婉莹,是随了作家谢婉莹的名字。这个中国名字对她来说一直没有当真正的名字用过,她出生时就有一个英文名字,叫Daisy,是一种单叶的雏菊,常常开在春天的草丛里。她说着拿了一个小镜框来给我看,那是一幅小小的油画,在暗暗的底色上,雏菊单纯地开着白花。
王家妹妹
   在晚会上,意大利红酒把她圆圆的脸激红了,她的圆眼睛在厚厚的黑发里面闪光。
她是活跃的,不知道她从哪里认识了那么多在上海的外国人,各个国家的人都有,每个
认识的人与她碰一次杯,她就喝得不少。和人碰杯的时候,她手上的一大串西藏来的银
手镯丁冬有声地向手肘退了下去,那些饰物是奇异而粗糙的。
   
一个刚刚演奏完的德国人靠在钢琴边和人说着什么,白色的手指长长地绕在玻璃杯
子细长的脚上,像握着一枝红色盛开的玫瑰。他的眼睛在琴上的烛光里,变成了深深的
蓝色,他的侧影像一个一晃而过的梦境,在我和她的眼前突然出现。
   
她放下酒杯。望着他。
   
她拿出小小的照相机,对着客厅外面那个宽大的门廊,那里烛光闪闪烁烁。可是她
好久都不曾下手,然后我意识到原来她从那里面看着那个正和人说话的钢琴家。
   
当地侧过脸来,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酒窝,说:“我喜欢他。”
   
“去和他说话。”我鼓励她。
   
“行吗?”她望着我,犹疑而兴奋地问。
   
她是一个画家的女儿,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后来成为一个
木偶演员,在《白雪公主》里演呼吸道过敏的小矮人,响亮地打喷嚏,响亮地咳嗽,在
王子把白雪公主吻醒的时候。她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叹。
   
在她很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从乡下上大学学画的男孩子,那是她的初恋,但是
当她母亲第一次看到她的男朋友,就开始殊死反对,直到把她从家里打出来,她找到妇
联,从妇联开了证明,才和她的男朋友结婚。因为她爱他,他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经历,
有时候也是一种魅力。还有来自家庭的反对,她认为母亲非常俗气,这是她不能同意的。
   
她那时什么也没有要,走出了自己的家,跟丈夫住在音乐学院的学生宿舍里,有学
声乐的学生在公共盥洗室里一边洗衣服,一边大声唱意大利歌剧,她觉得很好。
   
丈夫只身到荷兰去学绘画,很快地,为了留在荷兰变了心,他和一个德国女人同居,
然后有了孩子,他从她的生活中失踪。而她在很长时间里,还要想象着他在荷兰安顿下
来以后,自己也去荷兰,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上海女孩子,她也想到欧洲去看看,那是
她从小向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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