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第39章


        历史书上说,上海的徐家汇天主教区,是西教向中国内地扩张的重要基地,我想这该是没有说错。
    他们从上海去了北方,照片上沿江的新教堂上,有一个在法国的北部常常可以看到的彩色玻璃大花窗,和麦茨的教堂玻璃花窗一模一样。
    然后他们去了日本,印度,还有朝鲜和台湾。
    他们还去了中国的庙。
    因为有许多张照片是寺庙,其中有一张,是隆重地披着袈裟的和尚和许多年轻的小和尚,看上去他们迎在大殿外面的空地上,他们双手合十,望着镜头,或坦然,或逼视,或戒备,或诸问,他们的眼睛不那么友好,可是有礼有节,姿势谦和。
    那是中国传统的含蓄。
    这就是中国文化在一百多年以前面对外来文化的眼神,他们全然没有同时代中国民众面对同一架相机的那种天真。
        这个传教士到底什么样子的人?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时的一部分中国,一页页地翻着照片,好像渐渐地就感到了他的角度和他的眼光,他从来不用人为的仰视或者俯视的角度,他构图精良,他对眼前的事物有一种发现的惊奇,就像隔了许多时代,又翻开了他的照相本的我,面对他的照片的心情。
    他虽然死去多年,可他那时看中国的目光,还在相册里活生生地闪烁着。
        又是一个阴雨的下午,又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本画册,关于上海历史的。
    有一张照片,上面是在一个中国庭院里围桌而坐的两对男女,一对是中国人,另一对是外国人,那个女人穿着深色的长裙,她的脸让我熟悉,她的眉心里有一些细小而坚毅的皱纹向额头爬去。
    然后我想起来她就是从法国教区流落出来的照相本里的那个女子。
    然后我看到她身边的那个人,穿着教士的黑色长袍,腰上拖着有流苏的带子,细高个子,留着络腮大胡子,长长的脸上,有一对大张着的眼睛。
    照片下有一小条说明:“天主教堂的传教士夫妇和上海地方官员”
    。
    因为相册上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是细长的,就是它们为了那本相册。
    按动了许多次的快门吧。
    可这张照片又是谁照的呢?
    上海人杜尔纳    杜尔纳先生坐在露天的咖啡桌子前,抱着他那高大的狗。
    他很老了,他老得眼角向下重重地落下去,显得那犹太大鼻子更像悬挂在脸上似的,从前看欧洲战争的小说,纳粹杀人的时候,常常说:“一看你的鼻子就知道你是犹太人。”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在上面用中文写下自己的名字:“杜尔纳”
    。
    难为他,那个“尔”
    ,还是用繁体字写的。
        他看到和我一起去的皮克夫人,便用奥地利德语问她是不是去了萨尔茨堡的会议,那是上海犹太人的一次重聚活动,一九三七年以后,在欧洲的许多犹太人坐意大利船逃往上海,当时上海是世界上唯一不拒绝犹太人的大都。
    上海接纳了二万五千个犹太难民,是当时加拿大、澳大利亚、印度、南非和新西兰接收的犹大难民人数的总和。
    一九四五年以后,在国际犹大人遣返委员会的帮助下,离开上海回到欧洲。
    他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像水银从温度表的密封玻璃里逃出来一样奇迹,像水银落地一样迅速逃匿,像水银即使被碎成粉末,也会很快再汇集成完整而晶亮的一大滴一样的顽强。
        他是奥地利人,欧洲排犹开始的时候,他是个二十岁的青年。
    一九四○年经历了从奥地利翻过雪山逃向瑞士,在当时的中立国他找不到地方住,找不到地方工作,瑞士没有把他送给纳粹,但不给他生活下去的可能,它像雪山一样美丽晶莹而寒冷地旁观他的挣扎。
    于是他从瑞士再逃往上海,在当时的法国租界里一条高尚的街区落了脚,弄堂里的中国孩子在他上街的时候常常迫着他叫“大鼻头伯伯”
    ,那是种孩子温和的戏慝,惹他注意他们。
    一九四三年他被日本军从复兴中路的住宅赶进虹口犹太人隔都居住,直到战争结束。
    一九四五年他离开虹口犹太人隔都,和中国妻子一起住在徐家汇,他在上海结了婚,有了家,学会写中国字,喜欢吃上海的家乡小吃。
    一九五二年,他随最后一批犹太人离开上海,他和妻子去日本,在日本生活七年以后离开日本去美国,在美国生活了三年,离开美国回到故乡奥地利。
    所以,他会说奥地利德语,日语,美国英语,卷着他的舌头。
    他说着说着,突然对我说:“不过,伲是上海人。”
        他说了一句老式的上海话,然后,他说起了上海。
        有时夜里做梦,又好像走在上海的马路上,法国梧桐树,在夏天的时候把太阳全都遮住了。
    复兴中路上有一个法国公园,里面的玫瑰园在黄昏时候香到园子外面来。
    拉都路上有一个犹太新会堂,里面有高背木头椅子,听拉比传教的时候可以很安静,听说一九九三年的时候,发生了火灾,把会堂烧毁了。
        我说新从法那是我中学时代的大礼堂,我们排着队到大礼堂去听报告,总是把身体缩到高背椅子里面,这样,老师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
    有时我们到礼堂的楼上去唱歌,楼上全是褐色的护壁板,一走动,老地板就吱吱地响,尘土飞扬。
    当时我们都知道原来这是个教堂,可不知道是犹太人的。
    同学们都不敢一个人上楼,觉得的些幽暗的角落下会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说沿着那条路走不远,就有一家犹太人开的餐馆,老板也是从奥地利逃过来的,里面的东西好吃,所以在上海很有名,听说那时在上海很红的宋家姐妹,也去那里吃过饭。
    在窗台上,逢犹太节日,就点上犹太人的九枝蜡的铜烛台。
    周围还有一个犹太人医院,有从欧洲来的最好的医生。
    还有一个犹太人俱乐部,即使是在战时的上海,遇到节日,犹太人也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用水梳齐自己的头发,到这里来开舞会,那里的地板是细条子的,房屋高大,窗外有花坛。
    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常常会让人忘记这里是上海的什么地方。
        我说是的,现在那个餐馆找不到了。
    那时的医院,现在是上海五官科医院,当时的房子,现在还在用着,刷成了白色。
    那犹太人俱乐部,现在是上海音乐学院的一栋楼。
    风尘仆仆,细条子的地板现在仍旧平滑如初。
    外面的花坛现在也还是花坛,只不过里面的玫瑰花,现在又瘦又小,种已经退化了。
    有犹太人留下来教中国人小提琴,成为音乐学院的提琴教授,而上海音乐学院的提琴,一直是强项。
    一九九四年上海犹太人从世界各地回上海重聚的时候,他们还特地回犹太人俱乐部参观,当年的人拿着照片回来,照片上在上海出生的孩子,在上海长大的孩子,在上海有了爱情的青年,现在平安地生活着。
        “跳舞的时候也会有惊险的,那时晚上上海灯火管制的,开灯要先拉黑布窗帘,要是忘记了,外面就有宪兵叫,将电灯暗掉。”
    杜尔纳先生说。
        我很吃力地听着他的话,他常常不自禁地把德语、英语和上海话混在一起说,我说:“那时候已经有了英特电脑了?”
        他说:“没有。”
        我说:“那怎么说暗掉呢?”
        他说:“你怎么不知道上海话?我是说要把电灯暗掉。”
        啊,是的,那是老式上海话里,灭掉电灯光的意思。
        他说到虹口,纳粹德国特地派员来上海督促日本占领军在崇明岛建立死亡营,可日本人没有听,他们将红口划出一块地方来,建立犹太难民隔都。
    那是些红色的老楼房,紧紧挤在一起,那是教会的房子吧,上面有十字架。
    小巷子又长又窄,只能过一个人。
    周围有舟山路的集市,从早到晚总是熙熙攘攘,中国人和犹太人挤在一起卖所有日常的东西。
    中国人的生煎馒头,在油里炸着小葱,香透了一整条街道,犹太人开的路意斯咖啡馆里,可以买到最好吃的掼奶油。
        我说是的,我去过虹口的犹太人隔都旧址,现在那些红砖的大房子里还住满了人,我去的时候是中午,阳光灿烂的,隔都的围墙上,当时日本人造的铁栅栏门,现在生了厚厚的锈,可还用着。
    走到里面,小巷子仍旧很挤,窄小的水泥空地上有人用钢丝床晒着棉被,那是从前犹太人搭着木头桌子做饭的地方,我看到过一张照片,是当时住在这里的犹太人保留下来的,有一个女子,穿着长大衣和皮鞋,站在一个正忙着的男人边上,她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搭在木头桌子角上,和四周的拥挤窘迫格格不入,就像一粒灰尘落在豆腐上一样。
        现在那些房子几乎和犹太人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更老,更旧了,一九九四年有一个夫人回到这里,发现那时她家贴上去的犹太人密苏扎门饰,还留在当年她出生的房间门上。
    她用手去摸,里面有一些陈年的灰尘,再摸进去,好像就和小时候她的手指印子合上了。
    推得门进去,里面雕了菱形花纹的楼梯扶手上全是灰尘,在天晴干燥的时候,就是没有人走,它们也会兀自发出一些声响。
    斜斜的阳光像水一样泼进来,不知道哪个关着的门里传出细小的音乐声,站在那里,会突然感到一种宁静的感伤,就像在波兰的那些空空的犹太人隔都里可以感到的一样,那是一种与犹太人紧紧相随的东西。
        隔都外面的舟山路,现在还是一样的拥挤,找不到路意斯咖啡馆了,可街上还有生煎馒头的香味。
    在这里我遇见了一个老人,和他说起了犹太人,他从小就住在这里,他说那时候犹太人在集市里摆小摊卖肥皂,价钱便宜。
    为了快一点卖掉,他们常常说自己这是快要离开了,才压低价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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