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玉随笔

第一节 文学之真伪


    日前与友人去杭州一名寺。参拜兼游览之后,入一素斋。龙井香茗三巡过,忽见端上一大条姜黄葱绿油亮酱稠的“松鼠黄鱼”来。友人见我惊愕,解释道:假的。不是真的鱼肉荤腥,其实仍是素的。不信?动筷!于是挑开“鱼皮”,发现乃豆腐皮,油里炸过;于是探寻“鱼肉”,方知都为豆腐干,很精细地剖成片切成丝剁成末了;于是挟起“鱼眼睛”注视,原来是两颗水发的亮闪闪的大西米。乃至入口,更是满嘴香菇香干盐糖味精,全无鱼味。
    我不喜欢这种不真实的菜肴。
    正如我不喜欢那种装模作样地以华丽的形式掩盖不真实的内容的文章一样。
    我以为,任何一种文学形式、文学手段,不管有多么先进多么前卫多么玄妙,若是游离于作家切身的真实感受之外,便很难成为内容的良好载体。豆腐皮炸得再油光锃亮,包容的毕竟不是鱼肉而只是一腔豆腐千丝。写意识流的人虽然很多,为什么只出了伍尔芙、乔伊斯几个高手?模仿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各大洲都有,为何无人超过甚至接近南美的马尔克斯和阿斯图亚斯?道理很简单: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达到让发自内心的真实取得相应的外部形式这样的高度的。
    正如我吃鱼爱吃原汤原汁清蒸鱼,而不喜添加大量糖醋、蚝油、咸卤,更厌憎以豆腐皮大西米装扮成鱼一样,我宁可读那些不作伪饰直言其事直抒胸臆不刻意追求形式效果的文章。
    事实上,一个能够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或故事,本身就隐含了某种形式。当它经过作家的笔具备了文学的形态时,即使它不去披挂世上最时髦摩登的外衣,它也一样形成了它自身的形式,具有了它独特的魅力。
    反之,无真情实感无切实内容无真切感受,却一味追求时髦华丽、抑或假扮贵族矫揉做作,只会浑身散发出虚假味而显得面目可憎。
    我称这一类未得文学真谛却又以“文学”自命的文学为“伪文学”。
    十里洋场的旧上海有一种人叫“洋装瘪三”。他们胸无点墨、家无宿粮、甚至身无分文,但西装革履、裤缝笔挺,表情和动作都很规范地绅士化了的。他们“不怕天火烧,独怕跌一跤”,因为全部家当统统都在那一身“行头”上。在我看来,这种“洋装瘪三”,可作为文坛“伪文学”的形象比拟物。
    幸而世上毕竟还有“真文学”。
    若要作比较,可以这么说:真文学是黄金,伪文学是镀金;真文学是一片厚土,伪文学是一层薄冰;真文学庄重正派,伪文学轻佻邪佞;真文学有切肤的感受,不发不为快,伪文学为有利可图,不图白不图;真文学不附丽于他人他物独立于世,伪文学全赖天时地利哥儿姐儿们吹捧帮衬;真文学为民众欢迎为历史承认成败不在一时一处,而伪文学则急功近利专赶浪头只能昙花一现如过眼烟云。
    存心吃鱼的人,不会因为那伪装的鱼酷似真鱼而以为真的吃了鱼。
    诚心吃素的人,不会因为未曾将豆腐伪装成鱼而不再乐意吃素。
    道理是一个:真实的人都珍重真实。
    遗憾的是:香烟缭绕的庙宇殿堂前,总有一些不僧不俗既要服斋又向往着荤腥的人们,所以,那种鸡鸭鱼肉其形豆腐干其内的东西,总会有人光顾并因此而不断翻出新花样来。
    19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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