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鼓朝凰/沉佥

第170章


                     
她去寻他。
他的腿伤终于养好了,平常日子里也不再疼痛,只是离不开拐杖。
他大概还不知道,她已不能和他在一起了罢。她这样想着。但她却开不了口。她害怕,害怕伤了他。她强作欢颜撒起娇来向他讨聘礼。“我听说宁州苗寨有一种七色的花钗,是用七种奇花编制的,你去替我找来。找来了我便嫁你。”
他微笑,静静地应:“好。我去。”
她险些哭出声来。她将脸埋进他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泫然欲泣,轻柔呢喃:“你要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不要性急,慢一些,没有关系,我……我等你回来……我会等你回来……”
他轻抚着她的乌发面庞,依旧是静静地应:“好。我不急。”
她抱着他,如睡在春风荡漾中的懒燕,无限贪恋这最后的安宁温暖,不愿醒来。今日一别,便是永远,那些曾经的欢乐共对,都将离他们远去,再也不见。她迟迟不舍,直到天幕紫沉,他柔声劝她早些回去。
她缓缓起身,才行至门前,忽然飞身扑回来。
要她怎样说呵,千言万语凝噎,便是无声,只能无声。
他搂住她,抚她的肩头,长叹:“傻丫头。”
她终于落下泪来,抹也抹不断。她倔强地仰起脸,道:“你才傻呢。我是……是担心你出远门。”
他默默微笑,轻拭她面颊泪痕。“你放心。我还有你做的护身符呢,山崖上掉下来也摔不死,还怕什么别的。”他叹,“你照顾好自己。”
她望着他,恨不能将他刻进心里。她不舍得,她是那样不舍。她多想跳起来,告诉他一切,让他带她走。可她不能。她决不能。她不能抛下父亲,不能害了他。何况,他们又能逃去哪里?她喃喃地问:“你……你亲亲我好么……就一下……一下就好……”她垂下眼去,忐忑,却不敢奢望。他是君子。他那么呆的一个家伙。他不会懂得。
但她却觉面上陡然温热了。他捧起她的脸,只凝视着她双眼,眸中流动的光荧荧的。良久,他轻轻俯面。
唇间柔软的贴合温暖湿润,小心翼翼,浅尝则止,却胜却无数。她的泪又滚落下来,淌进彼此嘴里,苦涩而甜蜜。
足够了。这样,便足够。
                        
城外一驾小车缓行。
车夫问他:“先生腿脚不便,怎么还要去恁远的地方?”
他微笑应道:“去替我的夫人找一支花钗。”
“谁家的娘子好福气,嫁得先生这样疼人的夫婿。”车夫哈哈大笑:“那我倒要将车赶得快些,省得贤伉俪相思牵挂。”
他依旧微笑,轻道:“还是……慢些罢……慢些稳妥。”说完他就别过脸去。
她不愿让他看见的,他本也不想看见。所以,还是慢些,慢些得好。
窗外景物远逝,京都恢宏的高大城门愈渐模糊,终成灰蒙蒙一团。
他低下头,将涨湿的双眼,埋进掌心。
                      
大婚半月,她收到一支七色花钗,没有拜帖,没有署名,只有半阙词:
相见不如不见,相知不必相许。道谁无情或有情,且凭前尘散尽。
她捧在心口,久久呆怔。泪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地全咽下肚里去。
他懂她。她终于知道。
东宫小婢笑语:“谁这么缺心眼儿呀,贺礼送得迟了也就罢了,连名儿都不留。要巴结新贵人,也不多长些心思。良娣还能缺了这些钗环首饰么。”
她眸中冷冽闪烁,却不着痕迹将那花钗塞进妆台角落,看似随意,懒懒笑着。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只为她要活下去,让她的家族活下去,也让他活下去。所以,从今往后,她要忘记,忘了过去,忘了他,忘了自己。
泪眼沾湿,恍惚似又回到那熏风微沉的夏日,初相遇,烂漫纯真。那样的和煦笑颜,她已忘了,却又能记一辈子。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文案】
善弈者,谋势不谋子,有心而无情。然谋势者人也,人孰无情?
黑白纷乱,人生如棋,谁解谜局,谁知我心。
宣宗光化四年,正月十六,依旧飘着鹅毛大雪,上元佳节的大红灯笼尚未熄灭。
那一年,我五岁。
手脚已在深山雪地里冻得有些麻木,我静静地站着,看着父亲和一个穿黑衣的年轻男人在不远处说些什么,默默地想起离开京都前裴远来看我。
那天,裴远对我说:“你别和叔父赌气了,还不至于。”
我只好苦笑:“你也当我是为了一只狗么?还真不至于。”
那是年前,岁末寒冬,又是流民困厄之时。父亲带我去收容营所走访慰问,杀了我的韩卢给流民烹食。
韩卢是我从记事起便养在身边的狗,它有一双沉静又警醒的眼睛。我常觉得狗也是会笑的,每每我搂住它的脖子,都能感觉到忠实又温暖的脉搏。
可父亲却逼我亲手杀了它。
我那时不依,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将我和韩卢关在一间不透光的黑屋子里。他不给我们饭吃,也不给我们水喝。
熬到第二次听见远处嘹亮鸡鸣的时候,我终于隐约明白,如果我不杀了韩卢,父亲不会放我出去。他宁愿饿死我,也不要一个连一条狗也杀不了的没用儿子。
于是我杀了韩卢。为了我要活下去。
直到许多年后,我一直都记得那天,已经因为饥饿与缺水而头晕的我,把一条同样饥肠辘辘的狗抱在怀里,用干裂的嘴唇最后一次亲了亲它的额头和耳朵,然后,一刀割开了它的喉管。
韩卢只呜咽了一声。它到死都没有咬我。可我看见了,它瞪大了双眼,泪水澄清。
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连母亲都忍不住凝重了神色。“你怎能为了一条狗不敬家长?”她一边责怪我一边抹泪,红着眼圈说我,“真是孩童无知最伤人,做爷娘的心,你哪里懂。”
我那时很气闷。诚然年幼的我确实不懂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们却也没有懂我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为了一条狗。我只是,痛恨那半点不由自己做主的无力感,以及,向如同挚友的爱犬出刀的自己。
临别那天,裴远叹息着劝慰我:“别那么倔了,少吃点苦头,早些回来。”
我只能还他微笑。没有人天生愿意与自己的爷娘不睦,可即便那种倔强真是可笑又无用的,我也想竭力多握住一份自我。至少会让我稍微安心一些,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不是一片随风的叶、一滴逐浪的水、或者谁手中捆着绳索的皮影。尤其是,在那样一个连自己将要被带去何处也不知道的时候。
直到跟着父亲上了青邙山,我才知道,父亲是打算要将我丢在山里,大概,很久都不会让我下山去。
有一瞬间,我很害怕,困惑又茫然,仿佛自己遭到了遗弃。
我扭头看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他高大而又严肃,冷得像一块冰。我常会觉得,父亲只想要一个不会偏离既定轨道的继承者,而不是一个儿子。他从不问我的意愿究竟如何,只是一味的要求和安排,并叫我必须接受。
可他竟要将我丢下了。_
我看着他向我走来,忽然有些微战栗,愤怒而恐惧。但我那时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天太冷。于是我固执地扭过头去。
我能感觉到,父亲在我身旁僵立下来,长久的静默,而后,骤然空虚。
他走了。是真的走了。" 
我猛又着了慌,急忙扭头去找,却只看见那个背影孤单的离去,在大雪山道上渐渐远逝。
一刹那,鼻息酸麻。
“真是个狠心的傻小子!”
我听见身后人的叹息,回头看见那黑衣男人已走到我身旁。“你不懂他对你的爱,但那并不代表他不爱你。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你足够勇敢坚强,有能力应对一切,保护自己在大风浪里也能平安地活下去。”他这么对我说。
“你也是个说客么?”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我的敌意流露。
他爽朗地笑,蹲下身去平视我的眼睛,伸出手道:“我是巽己,从今日起是你的老师,小公子。”
“巽己?这也算是名字么?”我挑剔他。
那人或许是惊讶了一瞬,顿了一顿,望住我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道:“我叫傅昶。但你知道就好,你只能喊我老师。同样,你是公子,我知道就好,我只会喊你阿赫。”然后他忽然伸手,拎猫崽一样吊着我的后领将我拎了起来,抗在肩上。“现在,先去把自己弄暖和,然后去见你的师兄们。”他这样“命令”我。
我闭起眼深吸了一口气,顿时,胸腔里冰冷浸润,神思清明。也好,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我都得走下去。
半个时辰后,我见到一群孩子,暗自一数,约摸三十来人,多数七、八岁,少几个五、六岁的,绝大多数比我大。这个年龄的孩子都长得很快,一岁一个模样,我站在他们中间,头一次竟觉得自己瘦弱而幼小。
父亲收罗这么多孩子在这山里,这事忽然让我觉得有些可怕。我其实隐约知道,父亲身旁有几个神出鬼没的家将,只听他的差遣,替他办事。傅昶想来也是其中之一。
或许父亲是在物色后备军。我才如是想,冷不防身后风起,猛一个踉跄向前扑倒下去,跌了两步才稳住,回身时,却看见一个高壮些的孩子正抱臂望着我笑。
“不知道新来的该怎么打招呼么?”他眉眼里全是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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