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4章


    几个平时常以勇敢者自居的男同学都不愿显示他们的勇敢了。
    老师也是怕的。老师怕也只好装出不怕的样子给同学们做“示范”。“示范”无效。老
师就在地头组织我们坐下来学英雄人物,学革命先烈。
    老师说:“大家想一想,如果麦贤得和我们在一起,会象我们这种样子吗?”
    同学们都羞惭地垂下了头。
    老师又说:“大家想一想,革命先烈面对反动派的屠刀,连死都不怕,我们今天却怕危
害农作物的肉虫,可耻不可耻?”
    大家的头垂得更低了,但仍没有一个人表示愿作榜样。
    老师最后干脆说:“反正这个生产队的虫害包给我们班了,早灭一天虫,早一天回学校
上课。咱们学校的课程进度已比其它中学落后了好几节,你们升不上高中可别怪老师!”
    大家纷纷抬起了头。
    升不上高中,对我们将来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比老师更清楚。
    于是我们默默走向那片可怕的土地。
    那是人和千万条青色肉虫的“战斗”。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不知除了中国,还有哪个
国家以同样的方法灭虫?也不知道我们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有多少农村
穷到了买不起几袋农药和喷雾器的地步?更不知我们一代人升学的权利早已被决定取消了!
许多同学吃饭的时候呕吐不止。有一个胆子最小的女同学,因为裤筒里爬进了几条虫子,没
个掩身之地可以脱下裤子抖抖,吓得抽疯昏厥了。
    然而为了早日返校上课,每一个同学都以最大的勇气克服胆怯。
    然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步步逼近着我们。我们命中注定将受它愚弄。正如收破
烂的卢叔所说的那句宿命观点――劫数难逃。
    我们在江北农村度过了“五一”。
    支农劳动结束后放了三天假。
    我们重新开始坐在教室的那一天,上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了很久,不见一位老师的影
子。老师们被校领导召集在一起,开什么“紧急会议”。
    忽然安装在教室门右上方的喇叭箱里传出了校长的声音:“全校同学们,经校领导和全
体老师一起讨论决定,今日不上课了,收听重要广播。收听后,召开全校大会!”
    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军舰又侵犯了我们共和国神圣的领海领空?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
又取得了巨大胜利?赫鲁晓夫修正主义集团又掀起了反华叫嚣了?蒋介石又向大陆派谴特务
组织了?我国外交人员又发表了什么庄严声明或强烈抗议了?……
    全班同学交头接耳,猜测判断。
    喇叭箱嗡嗡响了一阵,一个男性严峻的声音开始冲击我们的耳膜:“向反党反社会主义
的黑帮开火――毛主席经常告诫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我顿时想起了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毛主席他老人家又要搞运动了!在经历了灭虫劳
动后,我变得很神经质,夜里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浑身爬满了青色肉虫,它们啮咬着我。
早已将卢叔那天晚上的预言忘得一干二净了!
    果然如一个收破烂的卢叔所料!
    那个男性的严峻的声音继续着,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充满浩然正气,充满压倒一切的
战斗性。它使我的心怦怦跳,它使我遍体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包围。几乎每一个字每一句
话都在我内心里煽起难以平静的情绪。
    “阶级敌人不仅从外部,而且从内部拼命地破坏和攻击我们。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
子,他们攻击的矛头,总是对准我们的党和社会主义制度……
    “邓拓是他和吴晗、廖沫沙开设的‘三家村’黑店的掌柜,是这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
分子的一个头目……射出了大量毒箭,猖狂地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
    “邓拓一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迫不及待‘破门而入’的……
    “对党和社会主义怀着刻骨仇恨的邓拓一伙……
    “诽谤无产阶级专政,极力煽动对社会主义的不满情绪……狂妄地叫嚷要我们党赶快下
台‘休息’……
    “不!你们并没有丧失立场,你们的立场站的很稳,不过是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罢了。
你们并没有放松阶级斗争,你们对阶级斗争抓得很紧,不过是对无产阶级进行斗争罢了……
    “是你们早就向党、向社会主义开了火……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一定不会放过一切
牛鬼蛇神,一定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把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
胜,决不收兵。”
    广播结束,教室内仿佛弥漫着炮火硝烟。静极了。同学们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自己的座
位上,脸上失去了往常的自然神情,呈现着僵刻呆板过分的严肃,宛如一尊尊雕塑。
    那个历史的日子是五月十一日。
    那篇彻底揭开“文化大革命”序幕的“战斗檄文”发表在《解放军报》上。
    班主任老师走入教室,她手拿一张报纸。她还没结婚,只比我们大七八岁。我从小学考
入这所中学的那一年,也正是她从哈尔滨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所中学的那一年。她出身
于纯正的工人家庭,是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
    “同学们,”她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一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在这
场清除资产阶级黑线的严峻斗争中,我们落后了!我们要奋勇冲上去!冲到第一线去!下面
我再给大家读《解放军报》四月十八日社论――《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积极参加社会主
义文化大革命》……”
    这篇社论强调――“搞掉这条黑线,还会有将来的黑线,还得再斗争”。“这是一场艰
巨、复杂、长期的斗争,需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努力”。“是关系到我国革命前途的
大事,也是关系到世界革命前途的大事”。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话,是毛主席的话。
    “同学们,”班主任读完社论又说:“过一会儿全校师生要在操场上召开积极参加社会
主义文化大革命宣誓大会……”她的目光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我身上,说:
“梁晓声,你写一篇决心书,一会儿代表我们班发言。”说着她看了一眼手表,提醒我:
“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不要写多长,要快!能表达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的决心就行!今天
的发言不排顺序,我们班是四好班,一定要争取第一个发言!……”
    我的思想生了双翅,驾着这股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荡宇长风翱翔,翱翔,“扶摇直上
九万里”,根本无法降落在稿纸上。
    我唯恐自己在十五分钟内写不完一篇象样的决心书,使我们这个“四好”班在阶级斗争
的“风口浪尖”丧失了第一个登台表决心的机会,正要举手推却,见语文老师走了进来。
    “姚老师,”她对班主任说:“能不能让我占用几分钟时间?我有极其重要的话对同学
们说!”
    班主任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些什么呀?”
    “我……我要再次向同学们检讨自己……在课堂上读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
的严重错误,不,不是错误,是罪行!我……”说话一向从容不迫的语文老师,因急切而结
巴。
    “这……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短了!”班主任不愿意。
    “姚老师,我……我垦求你!……”语文老师的语调几乎带出了哭声。
    “等开完全校大会你再对同学们说吧!”班主任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容商量。
    “可我一定要在开全校大会之前说的呀!姚老师,给我一个机会吧!……”语文老师真
哭了起来。
    班主任不忍心又不情愿地走到窗前,算是默许。
    “同学们,”语文老师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说:“同学们,我上次对你们的检讨很不
深刻!上次的检讨中,我还认为邓拓、吴晗、廖沫沙不过是宣扬了资产阶级思想,没有从反
党反社会主义的本质去认识……他们是一伙黑帮,他们反动透顶,我也是‘三家村’中的一
个,不,我不是,我虽然不是,但我是……但我是……”她越急于想说清楚她自己是什么,
一时越说不清楚。她语无伦次起来。
    我坐在第一排,离她最近。我看得很清楚,她眼中是真有眼泪不断涌出的。她手中那条
小手绢已湿成了一团。我鼻子有点酸。我心里暗暗怜悯她。我知道,她绝不是存心要在课堂
上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文章。她不过就是想给同学们读几篇范文而已。如果我当时知道她
因被划过右派,丈夫跟她离了婚,并带走了她唯一的一个女儿永远不许她相见,随后她在某
农场被改造了四年,两年前才摘掉右派帽子,在不少人的联名担保下方得以回归教育队伍,
我想我不仅会怜悯她,也许还会对她产生同情。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