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6章


    “战斗檄文”尽属“即兴创作”。
    我写了一句:“邓拓、吴晗、廖沫沙”,
    有同学立刻续一句:“他们三个是一家,”
    第三句来得更快:“他们反党反人民,”
    第四句早有人想出来了:“你说该杀不该杀?”
    大家齐声读一遍,合辙押韵。
    “结束在问号上么?问谁呀?”
    “还问个什么劲?该杀!”
    “对!加上两句――该杀!该杀!!”
    “再加一句――打发他们回老家!!!”
    更有众多同学从旁提出商榷,补充。
    于是一篇“战斗檄文”墨汁淋漓地贴到了走廊上:
    邓拓、吴晗、廖沫沙,
    他们三个是一家,
    他们反党反人民,
    你说该杀不该杀?
    该杀!该杀!!
    打发他们回老家!!!
    不久这诗体“战斗檄文”不胫而走,从校内流传校外,成了千万小女孩跳皮筋时唱着很
顺口的“革命儿歌”。由一代小女孩传给另一代小女孩,久唱不衰,差不多从一九六六年一
直唱到一九七六年……
    班主任把我找到了教员室,所有的老师也在舞笔弄墨。
    她问:“听同学们讲,你有《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两本黑书?”
    我有,但不知老师所问究竟何意,出于一个中学生保护自己的本能,立即摇头否定:
“没有,没有!同学们胡说八道!”
    她说:“你肯定有!老师要求你贡献出来,当作同学们的批判材料。”
    我只好含糊地回答:“也许我有……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回家找找。”
    一个正在写“战斗檄文”的老师悬腕止笔道:“姚老师,要是他能找到,先给我们化学
教研组批判用吧!我们这些教化学的老师还谁也没看过呢!”言罢,又落笔挥洒起来。
    我见他写的是――《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两本黑书的反动实质就在于,攻击
的矛头是直指党和毛主席的……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竟没有买《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两本“黑书”。
    全校究竟有多少同学和老师读过?鬼才知道!
    全国当时又有多少人读过?千分之一的人?万分之一的人?还是十万分之一的人?
    但工人阶级在批,贫下中农在批,解放军战士在批,大、中、小学生和教师在批,文艺
工作者在批,机关干部在批,家庭妇女在批,孩子在批,老头老太婆在批,文盲也在批。全
国人人轰轰烈烈地批将起来。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之间免不了互相道出几句真心话。
    “我看明后天可能也上不了课。”韩松山略显忧郁地说:“耽误了这么多课程,将来谁
对咱们的毕业和升学考试负责任啊?”他是我们班的数理化尖子,平常总是雄心勃勃地说:
“我考不上一中、三中、六中,就跳松花江!”他要考的全是哈尔滨的重点高中。以他的聪
明和成绩,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口出狂言。在哈尔滨市的学生中,当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
“考上一三六,直闯清华北大哈工大。”老师们也公认,清华北大哈工大的校门是向他敞开
着的。
    我的好友王文琪以批判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这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来临使你受
损失啦?是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重要,还是你考高中重要?”他本是开玩笑,但因他是团支
部副书记,将来肯定是毕业签定小组的成员,韩松山便认真起来,骂了他一句:“滚你妈
的!”还脸红脖子粗地要跟他动手。搞得他十分〔九监〕〔九介〕。
    赵运河透露:“据说,今年的高中和大学录取,要实行政治表现第一,分数第二的原
则。政治表现的主要一条,当然要看在这场运动中的表现啦!表现不积极的,分数再高也后
边‘稍息’去!”他的父母都在教育局工作,大家猜测他的话可能是很有来头的,谁也不多
问,可谁都分明牢记心间了。
    韩松山立刻同王文琪和好如初,搂着王文琪的肩膀,亲密无间地说:“别生气啊,刚才
我是跟你闹着玩呢!”
    街道和马路两旁的工厂、商店、机关、学校、居民委员会,都有人在贴“声讨书”、
“决心书”、“誓言”以及“致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表忠信”之类。受到毛主席他老人家高度
称赞和评价的大字报最初就是以诸如此类的种种内容产生的。所有的企业,所有的单位,所
有的中国人,都唯恐自己在这场称作“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的阶级斗争中被认为表现消
极,漠不关心。人民随时准备声讨党中央毛主席揪出的又一伙“黑帮”,口诛之笔伐之。因
为人民绝对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是根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也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
个坏人。基于这种“绝对相信”,可以推测,如果人民从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邓拓、吴晗、
廖沫沙被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消息,定会敲锣打鼓,涌上街头,欢呼阶级斗争
的伟大胜利!人民是那么习惯于将党中央和毛主席紧紧连在一起,视为同一个永恒的信仰,
极少有人冷静地关注到,这一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是由首先发表在《解放军报》而
不是党中央的机关报《人民日报》上的两篇文章推动起来的。人民更不可能预想到,几个月
之后,毛主席将党中央划分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司令部,让党政军各级领导者们和每
一个中国人明确表态,是站在无产阶级司令部还是站在资产阶级司令部一边?
    第十五章
    天很黑。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天很冷。在我的记忆中,北京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
早,幸亏有那件大衣啊!否则,穿着湿衣服湿裤子的我,有可能在黎明前被冻死。
    喧嚣了一天的北京,只有昼夜交替之际的这黑暗的时刻,才是宁静的。那是很正常的宁
静。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宁静。因为走出胡同口后,我发现马路两旁隔不远就站着一名持枪
的解放军。
    我们排着对,在那位营长的率领下,走向平安里,由平安里插向东四。那条马路两旁,
也是隔不远就站着一名持枪的解放军。一支支对伍,红卫兵的对伍,在解放军的率领下,从
各条街道走出,与我们汇在一起。我们的对伍越来越壮大。渐渐地,形成了一支前无头后无
尾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往前经过的一些路口,就戒严了。不是将要接受检阅的红卫兵,怕
是别想通过的。隔不久,那位营长命令我们分组报一次数,前后左右看看,有没有陌生的面
孔――防止阶级敌人混入我们的对伍。据我们组的组长――那名小战士说,他和他们的营长
带领红卫兵几次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了,从未发过什么问题,受到了“中央文革”的表扬。
    我们都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我们跟随大军拐进了东四附近的一条小胡同。现在回想起来,那不是一条小胡同,而是
一条长街。大军拥塞满了这条长街,就象隐蔽着似的。大军停止了前进。小战士告诉我们,
要在这里等待到天亮。
    于是就盼着天亮。心里越盼,天似乎亮得越迟。天终于亮了,那也不过才早晨六点来
钟。小战士又告诉我们,十点才开始检阅。他劝我们耐下心来。还要等四个多小时,需要多
大的耐心啊!在我的记忆中,那之前,我的耐心没经受过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验。那之后,我
的耐心也再没经受过一次那般持久的考验。
    在需要极度耐心的等待中吃光了所有吃的东西。肠胃饱了。湿衣服被身体烘干了。太阳
出来了。人人都觉得暖和些了,便有兴致高唱革命歌曲了。一支接一支地唱。几名解放军都
很善于鼓动情绪。领唱,挥舞手臂打拍子,拉歌,将人人的情绪都鼓动得火炭般热!歌声此
起彼伏。一曲高过一曲。一阵比一阵唱得来劲儿,唱得亢奋。
    街道两旁的居民,出不了院儿,开不了门。一户户的窗口贴着一张张性别不同年龄不同
的脸,没够地往外瞧我们。有人渴了,向他们讨水。他们就打开窗子,捧出一杯杯热水,茶
水。讨吃的,他们也极慷慨地给予。道谢,他们都说不用谢,招待外地红卫兵,是首都居民
的本分。当年红卫兵中有手表的可不多。几名解放军战士也没手表。那位营长倒是戴着块手
表。可大家都不愿向他问时间,怕他轻蔑我们的耐心。便不隔多时,敲窗子问一次屋里的首
都居民。他们不厌其烦,有问必答。有些老人和孩子,则主动地打开窗子,一次次向我们报
时间:
    “八点半了!”
    “九点!”
    “九点二十五!”
    “九点四十五!”
    “十点啦!”
    于是满街一片欢呼声:
    “十点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