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历险记----梁晓声亲身经历的武斗

第11章


传奇色彩竟冲淡了“阶级
斗争”的严峻性。“别动队”给“东方红城”带来了许多新故事。老百姓对这类新故事产生
浓厚的兴趣。茶余饭后有了谈话的资料。老百姓用老百姓的语言讲述着这些话题。用他们的
想象丰富着这些话题。演义着这些话题。
    “炮轰派”有时也使“捍联总”难以预测地冲出各个“根据地”,汇聚一起,举行示
威。那是挺壮观的情形:装甲车和坦克前头开路,后面压阵。有时出动三四辆,有时出动五
六辆。连他们的广播车也焊上了装甲钢板。坦克的乌黑炮筒高昂着、随时准备射出“愤怒的
炮弹”似的。装甲车的机关枪口,前后左右不停旋转,虎视眈眈。“捍联总”虽然有省军区
发给的优良枪支,但毕竟没有装甲车和坦克。省军区也没有装甲车和坦克。所以当“炮轰
派”举行示威,“捍联总”便偃旗息鼓,绝不敢与“炮轰派”发生正面冲突。而老百姓则夹
道观望,为其军威大鼓掌。在老百姓的心里,对“文化大革命”已经普遍地产生了相当强烈
的逆反。老百姓常常互相说:“左右也是个乱,总归也是个乱,那就让‘炮轰派’乱他妈个
够吧!他妈的中国乱到不能再乱的那一天,‘文化大革命’才能结束!要不是没个结束
的!”
    我们学校是“捍联总”掌权。只有几十个“炮匪”。我们不敢在学校里暴露身分。我们
仍得参加“捍联总”的活动。我们可算是“炮匪”的“地下成员”吧!我们经常对“捍联
总”的活动进行点小破坏,比如将他们写在“紧急通知”上的活动时间偷偷更改啦,藏起他
们的旗帜啦,盗走他们的公章啦,撕毁他们的大字报大标语啦,割断他们的广播喇叭线啦,
以“炮轰派别动队”的名义往他们的头头家里写恐吓信啦……我们做这些事,觉得自己如同
革命电影中机智勇敢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觉得是在与“白色恐怖”进行卓越的斗争。
    我们认为所做的一切还是不够英雄,无非是抗日战争时期儿童团做的一些事。连“小兵
张嘎”为革命所冒的风险我们还没冒过呢!
    我们渴望着经历真正的出生入死。
    有一天,我们凑在一起来商量,英雄所见略同――人人都认为我们应该参加“炮轰派”
的“别动队”。
    腰间明面插着短枪,站在装甲车的踏板上,抖擞威风,招摇过市,突然出现在什么地
方,将一份“借”据啪地拍在一张桌子上,凛凛地说:“以革命的名义!我们借……”
    或者凛凛地说:“你们不要再死心塌地追随‘捍联总’了!我们‘炮轰派’总有一天是
要掌握政权的!……”
    那是何等的气魄?
    这一切光想一想都使我们一个个激动不已!重要的并不在于“总有一天”“炮轰派”究
竟能不能掌握政权。我们对什么鸟政权一点也不感兴趣!政权掌握在谁手中对我们反正都是
一个样。重要的在于,除了当“炮轰派别动队”,还有当什么更能使我们显示出自己是些铁
血男儿呢?“别动队”――比什么造反团之类响亮多了!
    于是我们纷纷咬破手指,合写了一份要求加入“炮轰派别动队”的血书,由一人揣身
上。当夜,我在家留了一张纸条――妈妈,我和我的战友们到我们的根据地去了。我们要为
我们的根据地的存在而浴血奋战!如果我一去不回,您千万不要难过。是七尺男儿生能舍
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这乃我和战友们的铿锵誓言!
    我悄悄离开家,与我的“炮匪”伙伴们会合在一起,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到“哈一机”
外,摸过“捍联总”的封锁线,由一个下水道口涉着齐胸深的污水钻入了“哈一机”围墙
内。
    “炮轰派”的第一“根据地”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四辆装甲车三辆坦克成两列停在大门
前,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破门冲出。数千人头戴柳盔,手持大棒,严阵以待。另有三百余
名“别动队”员,荷枪实弹,分乘六七辆卡车,个个脸上是肃穆的敢死神情,如同箭在弦
上,引而不发。
    原来“炮轰派”的一支“别动队”在执行“特别行动”时,受到“捍联总”袭击,尽数
被俘,据“内线”报信,连日来倍受拷打,仍囚禁在某大学地下室。
    他们要去营救战友。
    我们刚钻出下水道,便被发现,押到了一个女头头跟前。
    她面容清秀,英姿飒爽。穿一套无领章无帽徽的男式棉军装。
    她问:“你们从下水道钻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齐声回答:“坚决要求参加‘别动队’!”
    她又问:“你们不是‘炮轰派’,要求参加‘别动队’干什么?”
    我们七言八语告诉她,我们是“炮轰派”。
    “什么人批准你们加入了‘炮轰派’的?”
    “没谁批准,我们同情你们,我们自己批准自己是‘炮轰派’了!”
    一个伙伴振振有词地回答。
    她微笑了,转身望着她的部下们,大声说:“听清楚了吗?连这几个中学生也同情我们
了!我们的处境真落到这般田地么?”
    她的部下们却一个也没笑,异口同声回答:“有我无敌!有敌无我!浴血奋战!死而后
已!”字字铿锵,显示出坚如磐石的意志。
    她又转身望着我们,充满自信地笑道:“你们也听清楚了么?‘炮轰派’并不认为自己
可怜呀!”
    我们争抢着回答她,正因为“炮轰派”在强权镇压下不屈不挠,我们才由衷地敬佩“炮
轰派”!我们既然投奔“炮轰派”而来,就绝不回去!我们要和他们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
起!
    我们呈出血书交给她。
    她看了一会,似乎大受感动,递给另一个人看。
    那人看完,传给第三个人。
    我们的血书在“炮轰派”的队列中一一传阅。
    忽然队列中有人带头高呼口号:“打倒潘复生!救回我战友!”
    大棒擎举如林,数千人连声高呼:“救回我战友!打倒潘复生!打倒汪家军!打倒耗子
兵!”
    省军区司令员汪家道又是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故“炮轰派”称省军区为“汪家
军”。
    “捍联总”捍卫“东北新曙光”,“曙”字被“炮轰派”贬为“鼠”字,故“炮轰派”
称“捍联总”为“耗子兵”。
    我们的棉裤棉衣都被下水道的污水泡湿了,直到我们的一个伙伴冻昏过去,才使他们发
现。
    她赶快命令一个人:“带这些小鬼到浴池去洗洗澡,再找几套棉衣给他们换上!”
    于是我们被带到“哈一机”的职工浴池去洗澡。
    等我们洗完热水澡,换上替我们找来的“炮轰派”孩子们的衣服走出浴池,偌大的院子
里已空寂无人。
    我们奇怪地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带我们洗澡的那个人说:“去营救我们的战友!今天是我们的一次大规模行动,一定要
给潘复生一次严厉警告!”
    我们质问,为什么不等等我们。
    他说:“这不是儿戏,有生命危险!头头命令不许让你们跟去!”
    我们正是为了要冒几次生命危险才来投奔他们的,赶上了这样一次机会却没让我们去!
我们又遗憾又愤怒,质问是哪个头头的命令?
    他严肃地回答道:“是潘二嫂的命令!”
    “潘二嫂?就是‘黑大’那个潘二嫂?”
    “就是曾在省‘革命委员会’门前为‘炮轰派’家属募捐那个潘二嫂么?”
    “就是刚才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女头头么?”
    他告诉我们,正是。
    我们见到了“潘二嫂”!而且还跟她说了话!我们一个个都感到荣幸极了!这稍稍弥补
了我们因为错过了一次出生入死机会的遗憾。
    “潘二嫂”在我们心目中是比“阿庆嫂”更加了不起的智勇双全的“炮轰派”女豪杰!
    “潘二嫂”是她的绰号。她是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并没结婚。何以被她的“炮轰
派”战友们称为“二嫂”,我们则不得而知了。
    一次,“炮轰派”的广播车和“捍联总”的广播车在闹市区相遇。所谓“仇人对面,分
外眼红”。但那一次双方展开的是一场文斗,不是武斗。
    “捍联总”的广播车内坐的是一名男广播员,手中拿着厚厚的一份广播稿,照稿宣读。
“炮轰派”的广播车内坐的是“潘二嫂”,手中无稿。
    一方是男,一方是女,一方有稿,一方无稿,优势似乎全在“捍联总”一边。
    “潘二嫂”虽然无稿,却镇定自若,唇枪舌剑,出口成章,滔滔不绝,遣词用句,尖刻
辛辣,应答质问,逻辑清晰,冷嘲热讽,幽默百出,引马恩列斯之经,如数家珍,据古今中
外之典,似文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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