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

彝器形象学试探——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录自《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
    中国青铜器时代大率含盖殷、周二代。殷之末期铜器制作已臻美善,则其滥觞时期必尚在远古,或者在夏、殷之际亦未可知。周乃后起民族,武王以前器未见,成、康以来则勃然盛兴。其因袭殷人,固明白如火。据余所见,中国青铜器时代,大率可分为四大期。
    第一,滥觞期——大率当于殷商前期。
    第二,勃古期——殷商后期及周初成、康、昭、穆之世。
    第三,开放期——恭、懿以后至春秋中叶。
    第四,新式期——春秋中叶至战国末年。
    滥觞期目前尚无若何明确之知识,然为事理上所必有,盖铜器脱胎于陶器、石器等之幼稚时期也。此期有待于将来之发掘。
    勃古期之器物,为向来嗜古者所宝重。其器多鼎而鬲罕见,多“方彝”与无盖之簋(旧称为彝)而无簠,多尊卤爵斝之类而无壶。盘匜所未见。有铎而罕钟。形制率厚重。其有纹缋者,刻镂率深沉,多于全身雷纹之中施以饕餮纹,夔凤、夔龙、象纹等次之。大抵以雷纹、饕餮为纹缋之领导。雷纹者,余意盖脱胎于指纹。古者陶器以手制,其上多印有指纹,其后仿刻之而成雷纹也。彝器之古者,多施雷纹,即其脱胎于陶器之一证。饕餮、夔龙、夔凤,均想像中之奇异动物。《吕氏春秋》云:“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先识览·先识》)古盖有此神话,而今失传。《皋陶谟》云:“余欲观燕、赵诸国壤土相近。“杕氏壶”,新式期器之翘楚也,实中山人所作。”中山之俗,古称好康乐歌谣,则其人盖亦艺术的民族。是则外来影响,盖由中山人所介绍。又古称中山人为“白狄别种”,或者其即斯基泰人之混血人种耶?此事大有待于地下之证据(参见《金文丛考》第四〇三至四〇四叶)。然新式期之有堕落与精进二式,固皎然也。绵延至于秦、汉,随青铜器时代之退禅,堕落式日趋于堕落,而终至消亡。精进式则集中于鉴镜,而构成文化之别一环矣。
    以上时期之分,除第一期外,均有其坚实之根据,事且出于自然。盖余之法,乃先让铭辞史实自述其年代,年代既明,形制与纹缋,随即自呈其条贯也。形制与纹缋如是,即铭辞之文章与字体亦莫不如是。大抵勃古期之铭,其文简约,其字谨严。开放期之铭,文多长篇大作,字体渐舒散而多以任意出之。新式期亦有精进与堕落二式。精进者,文多用韵,字多有意求工,开后世碑铭文体与文字美术之先河。堕落者,则“物勒工名”之类也。诸项之关系,大抵平行。然亦偶有错见者,如末期之“楚王熊鼎”,其形制与纹缋为精进式,而铭辞字迹则堕落式也。又其时代之相禅,亦非如刀截斧断,决然而判然者。大抵穆、恭、懿、孝为第二第三期间之推移期,春秋中叶为第三第四期间之推移期。其或属前属后,视其时代色彩之浓淡为准则。
    更有进者,形制、纹缋、文字之三者,均当作个别之专论,方能蒇事,而尤以形制论为非从个别入手不为工。盖后二者通于各器物,多有一般之倾向,而形制则器类繁多,各类各有其独立之系统也。今暂以钟鼎二类为例以示其大凡。
    殷人无钟,钟乃周人所造,大率起于第二期之末造。然其形制,实有所本,即古器中,昔人所称为铎者是也。其形状与钟相同而小,器之古者,口向上,有柄,执而鸣之。有铭者,多仅一二字而刻于柄。有纹者,多仅用饕餮纹。器本无自名,亦无自注其年代者,然可知其必为铎,且必为商器,盖其器之演进,入第四期于徐、越诸国有所谓句鑃者在也。鑃跃,即铎之音变。而越器之“姑冯句鑃”,言“铸商句鑃”,犹后人言胡弓洋琴,足证铎实商制也。盖商人文化,多为徐人所保,越又受徐人之影响,故其器制亡于中原者,而存于“化外”。徐人之句鑃又自名为征城,别有器名为钲者,是又钲铎为一之证。盖铎之始以木竹为之,其声睪蜀,故呼之为铎,为镯。后以金为之,其声丁宁,故旧文献中即呼之为丁宁,而器铭则书之为征城,若钲。其后更简称为钲也。此钲铎本身之演进,形制固不无差异。古铎形较短,徐、越之器形较长。纹缋铭体亦迥有时代之别,然其一脉相承之迹,不能掩也。
    古器亦有自名为铎者,文曰“传乍宝铎,其万年永宝用”,以铭辞字体观之,固是周器,而铭则倒刻。所谓周因于殷,有所损益也。周人之钟,亦即殷铎之倒耳。周人因殷铎而大之,大则不能举,于是昔之柄者,今乃成为甬,昔之仰持者,今乃成为倒悬矣。钟既倒悬,因有长甬突出,故不能不于甬之中央近舞处,设为斡旋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山龙当即夔龙,华虫当即夔凤(古者鸟亦称虫),盖星辰之象也。象纹亦见《吕氏春秋》,言“周鼎著象(即犀象之象)为其理之通也”(《审分览·慎势》)。然彝器上之象纹,率经幻想化而非写实。故此时期之器物,美言之,可云古味盎然,恶言之,则未脱野蛮畛域。试观台湾高山族或澳洲土人之土木器,可以恍悟。旧时有谓钟鼎为祟而毁器之事,盖即缘于此等形象之可骇怪而致。
    开放期之器物,鼎鬲簠簋多有之,“方彝”绝迹。有器名“须”(下或从皿)者出。酒器则卤爵斝觚之类绝迹,有壶出而代之。盘匜初见。钟镈之类渐多。形制率较前期简便。有纹缋者,刻镂渐浮浅,多粗花。前期盛极一时之雷纹,几至绝迹。饕餮失其权威,多缩小而降低于附庸部位,如鼎簋等之足。夔龙、夔凤等,化为变相夔纹,盘夔纹,变相盘夔纹,而有穷曲纹起而为本期纹缋之领袖。《吕氏春秋》云:“周鼎有穷曲状甚长,上下皆曲”(《离俗览·适威》)。揆其纹意,盖仿于鬼柳或榉柳之木理。古器多以木为之,《庄子》云:“百年之木,破为牺樽”(《外篇·天地》),《孟子》云:“以杞柳为桮棬”(《告子上》),《考工记》“梓人为饮器”,皆其证。鬼柳等之木理至幻美,或如盘云,或似长虹,又或类龙蛇飞舞,故铸器亦仿效之也。象纹绝迹,有鳞纹回纹等出现。凡此均本期纹缋习见之定式。大抵本期之器,已脱去神话传统之束缚,而有自由奔放之精神,然自嗜古者言之,则不免粗率。
    新式期之器物,于前期所有者中,鬲甗之类罕见,须亦绝迹,有敦诸器新出,而编钟之制盛行。形式可分为堕落式与精进式两种。堕落式沿前期之路线而益趋简陋,多无纹缋,其简陋之极者,几与后来之汉器无别,旧亦多误为汉器。精进式,则轻灵而多奇构,纹缋刻镂更浅细,前期之粗花一变而为极工整之细花,发明印板之使用。器之纹缋多为同一印板之反复(印板之使用,就“秦公簋”及“楚王酓鼎”观之,最为明了。——作者注)。纹样繁多,不主故常,与前二期之每成定式,大异其撰。其较习见者,为蟠螭纹,或蟠虺纹,乃前期蟠夔纹之精巧化也。有镶嵌错金之新奇,有羽人飞兽之跃进,附丽于器体之动物,多用写实形,而呈生动之气韵。古器至此期,俨若荒废之园林,一经精灵之吹歔而突见奇花怒放。读者如念及近年于山西李峪村、洛阳韩君墓、寿县楚王墓所出之古器群即可知余言之非夸诞矣。此期之物,近时海外学者多称为“秦式”,命名虽云未当,然有疑曾受斯基泰艺术之影响者,于事殊有可能。斯基泰人于春秋战国之时,曾扩充其版图于外蒙古北部,与中山、以侧悬之。此斡旋亦非周人之创制,盖古铎有于柄之中央处设横穿者,揆其意,盖以备击铎之物之贯击,兼备挂置。此铎柄之横穿,即斡旋之前身矣。
    较钟稍后起者为镈,镈乃钟与拊之合体也。镈与钟之异,在钟用甬而镈用纽,钟枚长而镈枚短,钟铣侈而镈铣弇,钟于弯而镈于平。镈仅第三期之物,入第四期,与钟合而为一。故如秦公钟、宋公戍钟、沇儿钟、儿钟、许子钟等,形均是镈,而自铭为钟(此中“沇儿钟”,纽适坠,故于舞上仅存六孔。徐中舒以为无甬无纽之钟,谓“孔之下端相连可系以绳”(《氏编钟图释》二页),非是。——作者注)。又如者钟、子璋钟、氏钟等,虽铣侈于弯如有甬之钟,而枚短用纽则如镈。钟之形制,至第四期而大变矣。故第三期以后无甬钟,第四期以前无纽钟,有之者,乃伪器也。钟较晚出,第四期中无堕落式可言。
    其次论鼎。鼎之为物,盖导源于陶器之鬲。其通状为圆体,二耳三足。勃古期之鼎,口微敛,腹弛,耳在鼎沿直上,足为直立之圆柱形而较高(以全器之比例而言),多于全身施以雷纹及三饕餮纹。每饕餮各含一足而鼓出,故器体分为三股,此即鬲之三款足之演化,甚显著也。此时期之器,可以献侯鼎及盂鼎为标准。开放期之器,则口弛而腹稍敛,耳有附于鼎外者,足较低,弯曲作势而呈马蹄形,克鼎、鬲攸从鼎,其标准也。鼎之新式期,其堕落与精进二式之分最为显著。堕落式,沿第三期之路线而前进,口愈弛,腹愈敛,足愈低愈曲,多无纹而有盖,宋公鼎、大梁鼎等其确例也。精进式,则花样繁多,难于概括。或与相连而为鼎,或与匜相连而为釶鼎,大抵样式奇,花纹巧,耳附外,有盖者多,盖可却置。凡新式期之鼎,无论堕落式与精进式,大率耳附外而有盖,此实为本期之一特征。《尔雅·释器》云:“圜弇上谓之鼒,附耳外谓之鈛”,此足证其成书之晚。又器物亦无自名为鼒鈛者,疑是秦、汉人之新语也。鼎有体方而四足者,每自名为,此亦鬲所演化,盖鬲亦有四足者也。多第二期之物,三期以后罕见。有“毛公旅鼎”,乃三期中叶之物,长方而刓角。李峪村所出,有有盖而呈孪茧形者,韩君墓所出,于椭圆有盖之外更于盖上加饰如著王冠,大抵均之流派也。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书至此辍笔,此外欲论之事项尚多,然以牵于种种人事,不能尽情叙述,读者谅之。
    (附注一)“叔夷镈”与“秦公钟”,见黄晟《三古图》。版本全同,初疑有一为误,检视别本,则二器亦如出自一范。盖黄晟本以其形象相同,遂仅绘一图以通用也。“秦公钟”年代自宋以来久为悬案,其所言“十有二公”,自非子起算则作器者为成公,自秦仲则为共公,自襄公则为景公。近人罗振玉又创一新说,谓自秦侯始,作器者为穆公。案罗乃因铭中有“烈烈桓桓”之语,遂联想至穆公,更倒数十二世而得秦侯耳,毫无根据也。今知与“叔夷镈”形象相同,断为景公无疑。景公与齐灵公同时,故有此现象。此亦应用形象学之一例。
    (附注二)上述钟镈之演进颇有穿插,今为豁目之便,别为图以明之。
    (进路中经过不明者以虚线表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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