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第76章


“就如你所说罢,摊牌摊出什么样的结果来呢?”
小蝎儿摇摇头。
“那只有天知道。”他说:“咱们只好等着瞧了!”
其余的人也都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推测着,议论著,有同情的,有挂虑的,有敬佩的,也有仇恨的,恐惧的,关八爷已在他们心头掀起一场风暴,不管各人所抱的心情如何,谁都急着等待结果,这结果也许会牵连到他们未来的命运。
小蝎儿向店家讨了一壶烫酒,喝着。许多只眼睛都投落在大街上,在远近灯球之间,大街中段是晕黑的,迸出些耀眼的光刺,那些是迎受着灯光炫射的雨丝。有一个家伙在侧耳谛听着什么,忽然他半张开嘴,不自禁的伸手摸在匣枪枪把儿上。
“来了!……他……来……来……了!”他紧张的说:“你们听。……听!那是马蹄声。”
另一个家伙听了一忽儿,兀自摇头说:“甭神经兮兮害得人心里发慌好不?这那儿是马蹄?!……这是雨点打着洋铁皮的声音。”
“嗐,你那耳朵准是有了毛病,”那个跺脚说:“你再仔细听听。听!这可不明明是马蹄声?雨天土软,听不分明罢了。”
“不错。”小蝎儿也像听见了什么,扔开酒盏,紧一紧枪带说:“我得赶至北街大庙里去禀告头儿去,——他等着的客人进镇了!”
他大步跨出店门,用熟练的手法迅速解开廊柱上的皮缰,双手捺着鞍面一发力,身子平飞到马背上,人还没坐稳,就反手领缰,使那匹栗马像一支箭镞似的急窜进雨里去了。一怔忡间,其余的人果然听见了踩着水泊的马蹄声,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路响了过来。
马蹄声是轻柔的,徐缓的,自然形成一种节奏,把人心拧绞着。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踢踏……这种轻柔徐缓的声音,却把所有伏身在暗处或麇聚在茶楼酒馆中匪众们慑服住了,成为春天雨夜里唯一的音响。……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在没看见人影之前,就令人从这稳稳沉沉的蹄声里联想到来人的威风和气概,这使得握着枪把的手指都紧张得抖索起来,仿佛在这位来客眼前渺小如虫蚁,压根儿不配跟他动枪。……踢踏,踢踏,在道门栅门的灯球下,闪过了人和马的黑影,迅即融入晕黑,只看得见地面的光刺绕着马蹄纷纷迸闪着。
慢慢的,白马穿经第二道栅门。使人在蒙黑中隐约能见着朦胧的白色影廓,白马一块玉仿佛看见了两边街廊背后设伏,突然扬起颈项,发出一声悠长宏亮的嘶叫,这一声嘶叫在长廊下回响着,引起廊下马群的和应。
但白马仍然缓缓的走过来,走近两盏马灯光晕交射的街面,关八爷的身影也迎着灯光清晰的显露出来,他像石塑一般的端坐在马背上,皮质马缰搭在鞍前的判官头上,他没有披雨蓑,也没披着披风,他青缎的丝棉袍儿全已叫雨打湿了;他的双枪放在皮匣儿里,挂在鞍侧,他的脸上也凝挂着晶亮的雨珠。……踢踏,踢踏,白马一块玉无需领缰,闲闲的走着,关八爷脸上的神情也像在夜雨中踱步似的那样怡然无惊,不但没把街廊两侧的人和马,明里暗里对准他的胸窝后背的枪枝放在眼里,连一街的雨丝扫打着他的脸和衣裳,他都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白马笔直的走过来,走过来,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就是一种有力的魇人的符咒,扬起一股捆缚性的魔力,使酒铺里那群土匪由惊慌无措变成呆若木鸡,自然而然的退列成两排,握着枪把的手不知何时全已松开了,一个个垂手站立,像恭候着来人。……白马走到廊下,关八爷抓着皮缰轻轻一抖,它就稳稳的停住了。
“店家,”他微笑着,朝呆站在长柜里面发楞的店主说:“这儿还有客房罢?”
“噢,”店主这才惊醒过来,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换上恭谦的笑脸,跨出长柜门迎着说:“客房?……有有有有有……听说八爷您要来,早就打扫干净了准备着的……嘿嘿,您请。”
“好。好。”关八爷下了马,把皮缰交在店主手里,并没有碰一碰他那两支套在皮枪匣里的匣枪,只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进客堂来,转身交代说:“烦您替牲口加些豆料,这几天脚程紧,辛苦了它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殷勤得有些过火,说话都有些儿口吃起来:“您放心,八爷,我自会照照照……照……照……办的。”又扬着嗓子叫:“小二,领八爷上楼。”瞧着那个头上生着秃疮的店小二一脸迟疑的样子,又说:“你过来牵马上槽,麦麸里掺拌豆子好生喂它罢,我亲来侍候八爷。”
关八爷一脚跨进店堂,店堂里的那帮土匪全都成了猫脚爪下的老鼠,一个个齐身后退,在喉咙里不情不愿的咕噜一声:“八爷。”关八爷背着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们,两道温和的、却又隐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电炬般迅掠过他们的脸,然后转问店家说:“他们盘踞羊角镇,有多久了?”
“这个,嗯,”店主沉吟说:“朱四爷……来镇上,总也有半个来月了。”
“你们没遭劫罢?”关八爷说。
“这这个,咱们没开枪。”一个土匪插口说。
“羊角镇上,也许没有朱四爷挂得上眼的大户。”店主苦笑说:“这位爷说的不错,他们没抢。”
“好,好。”关八爷说:“有热茶饭,等儿替我端份上楼。铜炉里,炭火升得旺些,我这身湿衣还待烘烘,有人来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见客了。”他撩起长袍的下摆走至梯口,忽又转回来,把那只无人理会的骰子碗推回睹台中央,做个招唤的手势,微笑说:“你们热闹你们的好了,甭因我关八一来,就扫了诸位的兴头。我关某人有事,跟你们头儿有关,跟诸位无涉,你们就热闹你们的罢,若今夜有谁见着你们头儿,就烦请说一声,——说关八问候朱四爷,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关八爷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对方威棱魇禁住的匪群;才开始还了魂似的转动眼珠,你瞧着我,我瞅着你,互传着惊异。一响枪声掠向高空,那是撒岗的信号。杂乱的马群窜过街心朝北宾士过去,隐约的螺角,断续低鸣着。
谁都知道,在关八爷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业已败了一仗。
傍午时分。
连绵的细雨暂时歇止了,天顶的低积云仍然厚压着,沉迟的凝固成一整块的烟灰色,没有一丝退散的迹象。关八爷在泞湿的羊角镇大街上缓缓的走过,街面湿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脚印。离他身后五步远,被差来迎接他的小蝎儿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不紧不忙的跟随着。街两面的长廊下边,站着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叽叽喳喳议论著什么,及至关八爷经过时,全都低下头、垂下手,默默的目送着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个匪目说:“我弄不懂这位关八爷到底是怎样一种人物?!……咱们头儿跟他在万家楼对过火,邬家渡口拚过命,可说是生冤家死对头,咱们头儿日夜悬虑的,就是怎样擒杀他?!他竟然就这样来了!”“唉,来的容易,去的……难!”
不知是谁,从心底涌出这样一句话来,使许多人都有着同样的感叹。不久之前在如沸的枪声、螺角的嚎鸣中,在红火烛天的夜里,关八爷这名字会使人亡魂丧胆,肉跳心惊,即使退离后,这名字仍使人惴惴不安,一提及他,便像面对着神威奋发的狮虎一样。……但一见面之后,这些由惊恐错觉造成的印象全都消失了,关八爷缓缓的走着,他脸上挂着烟样云样的笑意,凌驾乎生死之上的笑意,那样深刻的扩染在人的心上,他的眼光是温和的,安详沉着,却带着半分悲悯的意味,悲悯谁呢?……他阔阔的双肩上似乎独背着一天沈黯的愁云。
“这个人无论如何死不得,”另一个匪目赞叹说:“讲句掏心话,能死在他的枪下,死也死得心服,咱们这些人,心肠黑漆漆的,见了他就自感龌龊得很,凭什么跟他拔枪?!……他就命中注定要死,也不该死在咱们手上。好一个磊落光明的汉子,真个是……”
关八爷那样缓缓的走过了……
八十三
 这一条长长的、寒伧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户人家都是常年南来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盐枭们必经之地,逢着落雨飘雪天,兄弟伙搭起腿子,常在镇上作较久的盘桓;在过往的承平里,这镇市曾有过安详的容貌,一整条窄街飘浮着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楼和酒肆中飞腾着异乡浪汉们浇愁的阔笑,唱书人锣鼓齐鸣,但招不回悲惨的历史,镇梢草顶的谯楼间,又击出一声徐徐的更鼓,那声音使每个背井人都悠然起了乡情。……可哀的羊角镇的朴拙的人们,谁欠过捐拖过税?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军醉饱之余,那还记得起“保民”两个字?看光景,他们只有听任著有枪有马的家伙们任意夷凌了……想在这种劫难交加的乱世做个“人”,就不能不看这些,不能不想这些,看在眼里两眼滴血,想在心里五内俱焚!做“人”,是的,一个“人”该挑的担子就有这般重法,直能把人压死,但在没死之前,仍得挑着它,咬牙走下去,也许眼前就横着一座深坑了——谁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关八爷仍那样缓缓的走着,微风贴地来,飘起他长袍的下摆,他拎起袍叉儿绕过一座水洼到了北街。
“瞧这就是关八爷了,”在一处窗洞里,做父亲的指点着,跟他的孩子说:“四面八方,几百杆枪围着他,他却恁地轻松,真是个人间少有的汉子,可惜……”
“天会保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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