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葡萄镜

第11章


  房千秋嘴唇一抿,他望向贺兰铃铃的目光不是一般人的惊惧,而是带着了然的审视。那种表情,像是兄长贺兰铎拿贺兰铃铃没法的样子,也像当家贺兰磬带着宠爱的严厉,亦兄亦父,倒像从小看着她长大似的。
  「小时候不爱哭,怎么长大了才爱哭?」
  不提还好,给房千秋这么一说,贺兰铃铃哭得更是凄惨,柳飞卿风也似的起身关紧窗门,免得隔墙有耳,以为这里发生什么滔天惨剧。
  「我……我就知道是你……小时候我被坏人拐走,就是你一直安慰我吧?」
  贺兰铃铃双手掩脸,声音断断续续的从指缝传出。柳飞卿听得一头雾水,敢情两人还有一段渊源?
  说穿其实也没什么:贺兰铃铃从小出落的娇美讨喜,七岁那年,她偷偷取出家传宝镜与里坊玩伴炫耀,却引起歹人觊觎之心,不仅夺镜,还顺便拐走小姑娘,她天生伶牙俐齿,歹人不欲打伤她坏了价钱,索性饿得她没力气说话。朦胧之际,她只觉梦中有个白衣胡人温柔的和她说话、安慰她、吹笛给她听,还说伯父哥哥们已接到消息,很快会来救她。后来梦醒了,歹人果然被盛怒的父兄打得落花流水,但好心的白衣大哥哥也回到了镜中,再没有现身。
  从此,家里对她更爱宠娇纵,没人拦着她习武防身,也不知是好是坏。
  「妳还不明白吗?表象容色,是这世上最不足以依靠的。」见她泣不成声,房千秋叹口气,心无杂念地轻抚她乌黑茂密的秀发,温柔地道:「小时候,妳的容色累妳遭无妄之灾;长大了,失去容色害妳失去婚约。」
  说着便拉开她掩着脸的双手,「不过失去容色,不也让妳看清,谁才是真正疼妳爱妳的人?」
  贺兰铃铃任由房千秋拉开她的双手,哀戚的面容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柳飞卿尽量不着迹的打量她的五官,忽略双脸的血瘤不看,她的皮肤白晰,眼睛大而深邃,鼻梁高挺不失秀气,是个典型胡汉混血美女,难怪她一向以容貌自矜。
  想起毁容传闻流出以后,从前谄媚逢迎,围着她打转的狂蜂浪蝶,不止避她如蛇蝎,还在背后拿她当笑话看,说她该不会是被情敌落蛊下咒,才落得如此收场;以往她嫌啰唆烦人的父兄母辈,则无一不呵护备至、四处寻觅偏方,胞兄贺兰铎好几次和说她闲话的浮浪子弟当街斗殴,若非贺兰磬出面将事情压下,贺兰铎早就得送军法处置。
  想了半天,她也不知想通了没,只见她伸袖擦了眼泪,哽咽道:「那个臭进士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想我嫁给那节度使的儿子,才让我的面上长这些瘤?」
  柳飞卿一边吃着烙饼夹蛋,一边看戏,他当然知道臭进士指的是自己,臭就臭吧,难道进士拉的屎会是香的?看来贺兰铃铃来此之前,早打听过他的身家背景。
  房千秋收回摸着她秀发的手,悠悠道:「属于妳的好姻缘自将到来,何必急于一时?」
  「我这样怎么嫁得出去!」贺兰铃铃踱足不依道。
  「噗!」看她气急败坏担心嫁不出去的样子,柳飞卿很没风度的笑了,还故意笑出声来。贺兰铃铃气得双眼冒火,若非房千秋在一旁盯着,早提刀给这幸灾乐祸的臭进士好看。
  「放心吧,很快就会好的。」房千秋诚恳保证。
  「真的吗?」贺兰铃铃娇憨的问道,她对房千秋十分有信心,于是不待回答便问道:「我还不知道大哥哥叫什么名字?」
  「他姓房名星,字千秋。」柳飞卿凉凉插嘴,接着啜口茶帮助消化。
  「我没问你!」女人翻脸果然比翻书快,贺兰铃铃狠瞪柳飞卿一眼,随即回首以崇拜的目光注视房千秋,道:「房大哥是镜仙吗?记得被坏人抓走的时候,我说想念娘亲,你就带我回去看娘亲,你的法力一定很高深──」
  「不是带妳回去,我只是唤起妳心底对娘亲的记忆。」房千秋耐心解释道。
  贺兰铃铃扁扁嘴,「可过了十年,我还是忘了娘亲的模样……」
  想起贺兰铃铃的身世,柳飞卿不禁微感凄然,毕竟自己同样少而失恃,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病故,父亲则在十六岁时过世,亲人间疏,他兄弟俩和奶娘顾妈相依为命,因此感情才特别亲近。
  「鄙人昔以倡优侍主,如今是寄居在古镜的一缕孤魂,生虽可乐,死必不伤,盍可复言?」
  房千秋几不可察的叹道,转身倒了杯茶递给她,贺兰铃铃双手接过,睁着一双水亮大眼看着他。
  「这么多人疼妳爱妳,妳该知足了。」
  「我知道……」贺兰铃铃捧着茶杯,蒸气在她眼前氤氲,罩上一层如雾轻纱,「房大哥,如果我说……我想看看当年老祖宗大将军在明皇跟前威风凛凛的模样,可以吗?」
  房千秋微怔,想不到她会提出如此要求。
  「我知道你一定看过──开元天宝的八月初五,明皇千秋节时,花萼楼、勤政楼下,各色歌舞杂耍、殿前比武,明皇将照胆宝镜亲赐予老祖宗大将军──我真的很想看看!」贺兰铃铃以她少女独有的口吻道,对她而言,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即便不能触及,能从旁欣赏赞叹,也是好的。
  「那都过去了。」房千秋平静的道。
  第 8 章
  「过去又如何,房大哥你一定记得吧?既然记得,能施法让我看看吗?就像小时候一样。」贺兰铃铃放下茶杯,扯着他衣袖,不住软语相求。
  柳飞卿想起兴庆宫的花萼楼、龙池、沉香亭等名胜,李白醉赋清平调的轶事,亦不禁心生向往,喃喃道:「明皇时候的兴庆宫……一定很热闹吧?不像现在,杂草都长出墙头了。」
  见柳飞卿从旁帮腔,贺兰铃铃总没和他唱反调,跟着顺水推舟道:「就是嘛!房大哥,你就当作补偿我这几个月白流的眼泪……我一定乖乖的,不哭不闹,等着病好,求求你嘛……」
  贺兰铃铃继续发挥她的水磨功夫,柳飞卿偷偷打量不动如山的房千秋,不禁佩服起他的定性,贺兰铃铃凶归凶,但撒娇的本领可说凡人难挡,若不知她「凶狠」底细的男人,早就被她唬得团团转了。
  正非礼勿视之间,房千秋突地朝他说道:「柳君,可否借香炉一用?」
  「没问题,等我去拿!」见房千秋意动,柳飞卿立马答应起身,贺兰铃铃亦睁着期待的双眼,兴奋道:「房大哥你答应了,太好了!」
  「你们就当成……听我说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吧。」
  房千秋掩不住一叹,等柳飞卿取来香炉放置妥当,三人便围坐在矮几边上,看着房千秋取出一锦囊,将里头的香灰倒入炉中,再手持火箸,以轻柔的动作将香灰捣松,一边娓娓说道。
  「鄙人出生凉州,十岁的时候,父亲从长安经过凉州,第一次看到我,便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康居国从商,我没有答应,同娘亲留了下来,后来因缘际会,拜入先师门下学艺。相隔六年,父亲从康国带着三十匹大宛马又经过凉州,这回他问我,要不要和他到繁华热闹的长安看一看?我从小就听娘亲说,长安的花、长安的人、长安的一切,都有着不可想象的美丽,她已经回不去了,希望我能去看看。那时候先师已然仙逝,我忍不住猜,长安会不会有比师父更厉害的高人?于是我和父亲,与一班波斯商队结伴,走了一个多月,来到长安──我记得是开元二十一年的端午前后,行人搧着菖蒲叶扎成的扇子……」
  房千秋的声音既沉且缓,融在袅袅香烟里,若有似无,却得以一丝一缕传入耳中。贺兰铃铃不由自主盯着他深邃的双眼,柳飞卿也听得入神。渐渐地,两人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彷佛即将陷入一个永远不会醒的梦中。
  「……那批大宛马是康国训练有素的乐马,准备在明皇千秋前进献飞龙马家。过了一个月,康国的二王子也来了……」
  明明意识清醒,柳飞卿就是控制不住蜿蜒爬升的睡意,随着香氛迷离,他终于抗拒不住睡魔的召唤,「咚」一声睡倒在矮几上。
  「……然后,八月初五明皇千秋,勤政楼下大餔三日……」
  烟雾逐渐笼罩视线。
  初秋的凉风,犹带夏末的暑气,拂过面上,让人感觉麻酥麻痒的,说不定就要打上几个喷嚏。
  「哈啾!」
  柳飞卿惊坐而起,摸了摸冰凉的脸,只摸下几片半枯不绿的柳叶,抬眼望去,周围早非四壁书房,而是无边无际的星空。
  「我……这……这是哪里?」
  柳飞卿不由得左右张望,发现贺兰铃铃也在旁边,和他一般茫然无措,房千秋则端坐两人正中,目光直视面前虚空。
  「这是……谁家人的屋顶吧?」
  贺兰铃铃犹疑道,柳飞卿闻言探手摸索,果然他现下坐的地方并非一般的亭台栏杆,而是屋脊,脚下即是栉比鳞次、略有坡度的屋瓦。
  「我们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详细点说,是开元二十一年八月初五的勤政务本楼楼顶。」房千秋淡淡道,目光悠远,不知落在哪一颗星之上。
  「开元二十一年?」
  「勤政务本楼?」
  柳飞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贺兰铃铃先是惊讶,然后指着楼下大群欢腾庆贺的民众,问道:「所以他们……都是为明皇庆祝生辰的啰?」
  柳飞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兴庆宫就是长安城的隆庆坊,明皇李隆基还是皇子时便居住在此,被当时人目有「龙气」。明皇登基后,遂将此地改建为南内兴庆宫,与兄弟宁王宅、岐王宅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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