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葡萄镜

第12章


而勤政务本楼毗邻花萼相辉楼,面南街而立,开元天宝年间,大凡招待外邦宾客的国宴、与民同乐的庆祝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四周灯火通明,墙的一边是宫内,太常绘鼓一字排开,立部伎、坐部伎持乐器演奏各国乐曲,教坊舞姬翩翩起舞;宫外一边,金吾卫及北衙四军列队陈仗而立,负责维持围观百姓的秩序,众家艺人数十人为一队,沿着广场开出的道路,演着戴竿、山车、旱船、吐火、狮子舞、鱼龙变幻等百戏鱼贯入场,最后是五坊使带领的百种珍禽异兽,如大象、犀牛、舞马,披挂着锦缎珠玉押阵,队伍蜿蜒数里,彷佛永无尽头。
  奇怪的是,这般让人目不暇给的热闹景象,却有如一场荒谬的哑剧,沉静无声的在亮如白昼的黑夜演出。他们的欢声笑语,只存在于他们的空间,柳飞卿和贺兰铃铃只闻得一片死寂──除了他俩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宛如有一道无形的墙,隔在楼上楼下之间。
  两人大概也注意到了,一时你眼望我眼,房千秋当然清楚他们的疑惑,便道: 「我们不属于此时此地,所以他们看不见我们、听不见我们;本来,我们也不应该看见他们、听见他们……」
  房千秋一字一句道,两人仔细听着,倏地见他拇食二指一弹,楼下喧嚣鼓乐顿如雷鸣击中耳膜,声震欲聋,吓得柳飞卿差点从屋檐上滑了下去,冒犯龙颜。
  「好吵啊!」柳飞卿叫道,四肢像八爪蜘蛛紧攀着屋瓦。看着贺兰铃铃紧挽着房千秋的臂膀,心想美人就是美人,有些特权可是他这大男人享受不到的。
  贺兰铃铃长于武将世家,胆色不让须眉,没半晌便镇定下来,目光不住发亮,心思全被面前五光十色的表演所吸引,道:「好热闹……原来明皇千秋诞辰是这样子的?」
  从开唐以来,大概没人敢像他们一样,爬上勤政务本楼的楼顶,占了比千秋节主角明皇李隆基还要好的视野,对楼下的表演指指点点。想到这里,柳飞卿不免也有些兴奋,稍稍移前一些,看看盛唐时候的百戏、乐舞,是否比当今更加出色。
  「今兹节日,谷价有成,倾年以来,不及今岁,百姓即足,朕实多欢,故于此时,与父老同宴,自朝及野,福庆同之!」
  诏令高颂,楼下有幸参与盛宴的王公贵戚、百官供奉、诸蕃酋长一一拜谢就食,宫墙外的平民百姓大概也知道皇帝与民同欢的意思,于是「陛下万岁」、「福庆同之」的跟着欢呼,完全一派太平盛世貌。
  广场上鼓乐之声不绝于耳,走索、丸剑、杂技、角抵等杂技争奇斗怪,立部伎轮番演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上百个身着绿衣的宫女渐次从帷幕后走出,队伍先排出花萼之形,转眼中间数十人服色变换,便成了盛开的粉紫莲花,达官贵人抛出金银珠宝赏赐如雨,让宫女宦官们捡拾,一时争吵笑闹的声音更是张扬。
  柳飞卿看得目眩神迷,贺兰铃铃也不例外,唯有房千秋始终不嗔不喜,更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他只是在等,等待这欢宴喜庆结束的时候,让过去重归过去,现在返回现在。
  在内闲厩使引战马列阵检校,以及五坊小儿引大象、犀牛入场拜舞后,重头戏舞马即将上场,随着身披彩绣、颈悬金铃、鬃尾饰以珍珠翠玉的百匹舞马进场,曲乐不知不觉也转成「倾杯乐」,百匹舞马跟着乐曲节拍奋首鼓尾,时前时后踏步,忽左忽右徘徊,或突地奋起扬鬃跳跃,其矫捷通神不假鞭策,看得吐番、南诏几个土酋王子目瞪口呆,献上骏马的吐谷浑、疏勒等国代表也觉与有荣焉。
  倾杯乐反复演奏了数十回,表演接近尾声,这时「倾杯乐」转作「饮酒乐」,负责□舞马的飞龙使端出银杯在侧,马匹竟能听懂音乐指示,以口衔杯,卧而复起,一双后腿屈跪在地,马首微低,马尾高举摆扬,作出敬酒的动作。
  「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因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
  最后「饮酒乐」转成「四海和平乐」,宦官随之朗诵宰相百官拟就的舞马词,看得柳飞卿亦热血沸腾,心想盛世风华不愧大度,非后代作状铺张排场能及。
  柳飞卿望向贺兰铃铃,后者仍沈醉在表演中浑然忘我。柳飞卿先是不以为意,骤然又回头盯着她的脸,颤声叫道:「贺兰姑娘,妳的脸……」
  「我的脸?」贺兰铃铃好半晌才回神,反问道:「……我的脸怎么了?」
  柳飞卿吞了口涎沫,不知该如何开口。在灯火照耀下,只见贺兰铃铃的面瘤,比起刚来他家的时候,足足胀大好几倍,而且表面泛着靛紫带红的艳光,就像即将果熟蒂落的葡萄。
  房千秋责怪的看了柳飞卿一眼,贺兰铃铃见状更惊疑不定,正欲伸手去碰,却被房千秋喝止。
  「别碰。」
  她的手顿时凝在半空,柳飞卿不敢说话,看着房千秋伸手入袖,右手先变出一枚两节长的灸针,左手亦不知从哪拿出一个银酒壶,轻轻抵住她下颔。
  见到房千秋的怪异举动,贺兰铃铃倒真有些紧张,两扇羽睫扇啊扇的,无奈柳飞卿爱莫能助,除了袖手旁观别无他法。
  「不用怕,只不过时候到了,有些东西成熟了,该拿下来了。」
  「啊!」
  就在贺兰铃铃还来不及反应时,房千秋的指间的针骤然刺落她左颊血瘤,惊得贺兰铃铃眼一闭,偏头叫了一声。
  「痛吗?」房千秋松开右手银针,问道。
  「好像……好像又不大痛……」
  房千秋背对着柳飞卿,挡去他一半视线,因此看不清贺兰铃铃的表情,只看到不断有鲜红血水沿着她的粉颊流入酒壶,开始是涓涓细流,然后点点滴滴渐止,也不知流了多久,房千秋又举针刺向她右颊血瘤。但这回故计重施,贺兰铃铃先前的惧怕已被好奇取代,斜睨着眼,半是欣喜、半是惊讶的看着自己视之如仇寇的血瘤慢慢消瘪,终至不复存在。
  「我的瘤……」贺兰铃铃不敢去摸,血水都流出来了,她的脸就好了吗?不会留疤、不会复发?
  房千秋递给她一方手帕,柔声道:「擦干净就没事了。」
  贺兰铃铃怔怔接过手帕,小心翼翼的拭去双颊血泪斑痕。柳飞卿看了她一眼,便将不可置信的目光转向房千秋,因为房千秋正掏出一对八棱银杯搁在瓦上,半倾酒壶,注入浓冽香醇的葡萄美酒于其中。
  柳飞卿看他变戏法似的──或许房千秋就是在变戏法──从袖中拿出一样又一样物事,现在他竟将血水幻为美酒,这手本领比起明皇跟前卖弄的方士,可是毫不逊色啊!
  「这……」贺兰铃铃不禁微感恶心,明明是从自己面上流出的血水,但眼前的美酒色香味醇,根本不似什么恶瘤秽物,说不定是壶有古怪?
  「喝吧,此时此地,难得有缘共聚同饮。」
  虽然这么说,但房千秋并无准备自己的酒杯,反倒拿起颈上挂的筚篥,靠在唇边,呜呜吹出声来。
  柳飞卿略懂吹管,而吹管乐器的原理都有点相通。人说筚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吹之以惊马。筚篥声悲,但不尽是悲,是冷,也不尽是冷,大抵声亢而烈,时如疾风刮过萧瑟胡杨,颤人心弦,时如沙漠逶迤而去的驼铃响,扬起一片风沙,转瞬消逝无踪,唯留余韵渺渺。
  柳飞卿拾起银杯,望着背中倒影的新月,耳边的喧闹欢腾依稀可闻,却不再上心。他手捧银杯,啜了一口酒,酒味果然甘醇,没有几蒸几晒是酿不出来的,于是又喝了一大口。
  房千秋依然吹着筚篥,见柳飞卿喝得高兴,贺兰铃铃不甘示弱,捧杯豪饮,半杯烈酒下肚,加上去了件累月心事,倏地胆气丛生,转头指着柳飞卿的鼻子,道:「你这臭进士听好了,呃!」
  贺兰铃铃有失斯文的打了个酒嗝,续道:「本姑娘要吟诗!」
  柳飞卿想不到她巾帼英雌如此量浅,跟着笑道:「喔?不是跟我这臭进士比赛打臭酒嗝吧?」
  「别看不起我!」贺兰铃铃一挥手,竟站在屋脊上举杯对月,以睥睨天下的姿态道:「别人看得起你进士郎,我可不希罕!我喜欢的是大英雄、大豪杰,我贺兰铃铃的丈夫,一定是个天下第一的大将军!」
  明明是大言不惭说着醉话,听来却颇为可爱,毕竟哪个女儿家少时没有嫁给大英雄或大才子的梦想?柳飞卿不禁失笑,却也无戳破她的梦想。
  「那在下祝妳得偿所愿。」柳飞卿朝她遥敬一杯。
  「谢谢!」贺兰铃铃真心笑开,如今的她容光焕发,肌肤细如凝脂,酒意更增她几分胭脂丽色,使人望之欲醉。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沉吟半天,贺兰铃铃终于吟出王翰的绝唱〈凉州词〉,然后学着「醉卧沙场」的样子倒在屋瓦上,继续痛饮。
  柳飞卿不过微醺,脑筋可十分清楚。贺兰铃铃虽是拾人牙慧,但诗意与此情此景颇为相符,只不过马上吹的是筚篥,不是琵琶。〈凉州词〉曲调怨切,与筚篥正是相应,于是柳飞卿歌兴萌发,随即咏出王翰另一首不那么著名的〈凉州词〉。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
  「好诗、好诗,再饮一杯!」
  「饮!」
  贺兰铃铃也不知听没听懂,抓起酒壶便倒。壶里的酒像是永不竭尽,一杯又一杯,柳飞卿和贺兰铃铃互相劝酒,最后根本数不清彼此喝了多少,只觉得此身飘飘荡荡,宛如半空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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