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葡萄镜

第13章


  「真像一场美梦啊!」
  贺兰铃铃双腮酡红,双唇微动,早醉倒在房千秋的膝上。柳飞卿终于也醉了,手中银杯带着残酒滑落,沿着屋瓦,「当」一声打在檐角,跌落草坪。楼下欢笑依然,丽人高歌,美姬酣舞,没人注意这微不足道的意外,举世餔其糟而歠其醨,但愿长醉不愿醒。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不知是谁的声音道,双目一如既往的明亮,看透百年变幻。
  尾声
  等柳飞卿真正一觉醒来,当然已经不在勤政务本楼的楼顶,而是好端端的躺在自家书房榻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爬上榻、盖上棉被睡着的。
  「房兄、贺兰姑娘?」
  柳飞卿眨了眨眼,贺兰铃铃、房千秋、以及贺兰家那面御赐铜镜都不在了,四周安安静静,昨晚兴庆宫里、勤政楼下的繁华荣光有如一场幻梦,梦醒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这就是『如雾亦如电』吗……」
  柳飞卿揉揉还有点宿醉疼痛的头,默默起身迭被、收拾几上香炉,才走没两步,不知踢到什么物事,让他半蹲下来,盯着自己的臭脚猛看。
  「什么东西……壶?」
  柳飞卿皱着眉头,捡起地上的银壶,就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触感有些熟悉,但十分眼生,该不是自家的东西……
  出于好奇,他扭开牵着银链的壶塞,只闻一阵扑鼻葡萄酒香,让他不由得一惊,道:「这不是……昨晚的银酒壶?」
  昨晚他和贺兰铃铃拼酒拼得醉茫茫,妳帮我倒,我替妳斟,哪有留意酒壶长什么模样。如今光天化日下,他提着壶把,才首次仔细打量这来历特异的酒壶。
  这酒壶以银铸成,造型仿自皮囊,壶的两面各有一匹金漆浮雕舞马,马鬃上绑着一束飘穗,口衔杯而后腿屈跪,作敬酒状,与昨日他在勤政楼上看的舞马无异。
  柳飞卿磨搓着壶的表面,再三确定它不是凭空产生的幻觉,而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酒壶。看着壶上栩栩如生的舞马,他耳边彷佛又响起悠扬的倾杯乐,琵琶笙箫齐奏……
  不知贺兰铃铃是否平安归家,面上的瘤是否痊愈,是否还记得房千秋的事?托房千秋的福,柳飞卿现在也是有马阶级,要不过几天去看看她和贺兰铎,问问有无他的消息。
  柳飞卿重将壶盖拴好,抚摸壶上浮凸的舞马,良久感叹无言。
  至于贺兰铃铃,她的遭遇与柳飞卿如出一辙,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卧房床上,拿起家传宝镜照映,面上的血瘤果然消失无踪,双脸光洁柔嫩,无痕无疤,连一点痂皮都不带。
  接下来的事不用多说,总之贺兰铃铃痊愈,贺兰家的人比她还高兴,不必柳飞卿去问,他在长安的几个兄长便成群结队上门,硬拉了他去喝酒吃饭逛平康,足足一天一夜才放他归家。
  反倒病愈之后,贺兰铃铃一反常态,变得不爱说话,兄长们以为她操心婚事,正尽力斡旋间,从泾原传来的却是兵将哗变作乱的消息,泾原节度使和他的两个儿子被叛将所弒,首级被挂上城门示众,死无全尸。
  贺兰铃铃得知消息,不怎么惊讶,也不怎么难过,却怔怔对着镜子自问自答,吓得她的伯父伯母兄长们以为她失魂撞鬼,三天两头来找柳飞卿这神算子解救。柳飞卿烦不胜烦,心知她此举是想找出房千秋,但不好跟贺兰家的人说明,只得出门乱逛,不然就是到崔相河家寻求庇护,免得贺兰家大军骚扰。
  夏去秋来,蝉鸣不知不觉歇息,耳根清净之余,不免又起闲寂。这些日子以来,柳飞卿正好应了闲人之语,顶着新进士的头衔风花雪月,美其名交际应酬、拓展人脉,偶尔兴起,翻一两页判词赋例,准备明春的制科。
  今天天晴,柳飞卿骑着栗马从自家崇仁坊出来,走过东市,七折八拐的乱绕,竟来到兴庆宫附近,想起月前异遇,一时感触,便拴了马,独自来到宫南通阳门外,驻足瞻仰。
  经过安史之乱的明皇,垂垂老矣,贵妃死,力士贬,他成了寂寞的太上皇独居兴庆宫。偶尔,他会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行上昔日他君临天下,接受百官外邦朝贺的勤政楼,凭栏南望,看看他的长安、他的子民变得怎么样了。
  那时,还有人认得他这太上皇,或许会哭泣着朝他跪拜,或许只是默默行过,这时,李隆基会举起他已不能握剑拉弓的手,轻轻的朝他们摇摆。慢慢,他的双目变得迷蒙,可能是想起五王子时的意气风发,或是开元盛世的四海升平,或是天宝年间的穷奢极侈,然后涕下沾襟,四座随之掩泣。
  最后,他连怀念往昔的资格都失去了,只能孤独的老死在太极宫,只有开在甘露殿旁的石榴花,以艳红的姿态俯瞰他惨白的余年。
  如今,早已没人记得这位承平天子了。
  「宫禁重地,不许随便张望!」
  守门的金吾卫老远朝柳飞卿呼喝,柳飞卿一愕回神,连忙退开三步。那金吾卫还不放过他,蹭蹭走过来打量,见柳飞卿一派斯文,才缓下口气道:「怎么今天净有你这样的怪人杵在宫门外,啧!」
  「像我这样的怪人?」柳飞卿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解道。
  「是个穿白衣的胡人──你问这么多做甚,走走走!」金吾卫连声驱赶,柳飞卿只好踅往拴马桩取马,突然似有所感,掐指一算,才领悟个中玄机。
  「今天是……八月初五,白衣胡人,难不成是房……」
  「柳君果是有心人。」
  久违的异族口音从后而来,柳飞卿回头望去,果见一身白袍银带的房千秋,正微笑面对他。
  柳飞卿有点心虚,毕竟他是误打误撞逛到兴庆宫,不过恰逢八月初五,碰上房千秋这专程而来的吊客,倒真有缘。
  房千秋先拍拍马颈,似与栗马打招呼,「这栗马还听教听话吧?」
  「听话?当然听话,我还怀疑他听得懂人话……」
  柳飞卿嘟哝道,那栗马吭了口恶气,模样十分不屑,房千秋也不以为意,朝柳飞卿道:「陪鄙人走走好吗?」
  「自当从命。」
  柳飞卿二话不说答应,反正他左右无事,跟着房千秋逛逛,说不定又能见识到什么砍手断头饮血的怪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大多是关于贺兰家的近况。房千秋看来十分关心贺兰铃铃,柳飞卿很想让他直接去问她,免得让人家姑娘成天对着铜镜自言自语,但终究没有开口。
  一路走到春明门,几家吃食店的香味勾动柳飞卿腹中馋虫,正想邀房千秋一同用膳,后者倏地止步,看的却不是食店,而是路旁一个演傀儡戏的老翁。
  「房兄……?」
  房千秋没有理会,自顾盯着老人弄丝操偶。老人面前摆着个盘子,上头零零碎碎搁着几个铜钱。他孤身卖艺,一下旁白评论,一下替手中傀儡代言,那傀儡和他一样,白发苍苍,形容憔悴,俱是天涯沦落人。
  房千秋径向那老人行去,柳飞卿知他必有深意,便尾随其后。那老翁说的大概是老父被不孝孽子抛弃深山,朝欲生嚼他裹腹的老虎求情的佛经变文故事,听他声嘶力竭的哀叹恳求,柳飞卿即便知是作戏,亦心生不忍,正欲慷慨解囊,房千秋已先他一步,弯下腰,将两锭黄澄澄的金子搁在盘上。
  那老翁倏地住口停手,只管盯着盘中的金子瞧,房千秋便道:「这金子与你换这傀儡,可得?」
  老翁当然求之不得,但仍不可置信的看看房千秋,再看看盘中的金子,直想将金子也生嚼了裹腹。
  「你若不愿,便让我收起来;你若愿意,便直取了去,呼朋引伴置酒同欢,岂不远胜在此强作愁眉苦叹之状?」
  那老翁想想也是道理,于是朝房千秋鞠躬为礼,取了金子便走,留下老傀儡孤伶伶的躺在地上。
  老傀儡愁吊着八字眉,像在哀叹其子舍他而去。房千秋小心将其拾取,抖擞了身上灰尘,不知从哪取出一条黄绸,权作龙袍与其系上。
  「柳君可晓〈雨霖铃〉的调子?」
  柳飞卿点头,房千秋便将颈挂的筚篥取下予他,道:「请君为我奏一曲。」
  「好。」
  柳飞卿接过筚篥,话说当年明皇幸蜀西行,于栈道雨中闻铃声,怅然而起,问倡优黄幡绰铃作何语,黄曰:「谓陛下特郎当!」特郎当即特不整治,明皇一笑,也不在意,和着凄风苦雨谱出此曲,以感怀自身际遇,谓之「雨淋铃」。
  柳飞卿闭目冥想曲调半刻,就着指法呜呜吹将起来。房千秋熟练的操起丝绳,那傀儡在他手中就像活了过来似的。房千秋就和先前操偶的老翁一样,一下道白、一下旁白,逐步演出明皇当年幸蜀、还驾、退居内殿的狼狈不堪。
  柳飞卿一面吹着筚篥,一面留意房千秋的表演,只听他学着明皇苍老的口吻,竟是一丝异族口音也无。柳飞卿被他流露的真情感染,一首雨淋铃吹得分外凄切,引人怆然泪下,顿起身世之感。
  最后筚篥离唇,余音渺茫,老傀儡顿失依靠,屈折着手脚倒在地上,双眼渐渐阖上,将要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房千秋松开丝绳,抬头望向柳飞卿;柳飞卿低头望向傀儡,寂然不语,耳边彷佛听到他气若游丝的吟道:「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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