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灵系列(之五)

第14章


  门外传来李琛的脚步声。
  匡勇用双手抱住自己,在这炎热的夏天,瑟瑟发抖不止。
冥伶(七)
  随著时间的流逝,匡勇越来越沈默,成绩越来越差。而李琛加诸在他身上的暴力,也在逐渐升级。
  不止一次,匡勇被打到休克骨折,被送到医院急救。
  ……
  刚刚升入初一,十三岁的匡勇低著头,慢慢沿著田梗行走,捏著试卷的右手在不停发抖。
  这次数学测验,他只考了五十二分。这一回,他不知道自己会迎接李琛怎样的暴怒。
  如果外婆不在……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外婆,就好了。
  匡勇在心底绝望的想著,抬眼看到不远处的王大伯,正在给庄稼喷农药。
  对了对了,不久前镇上有人喝农药自杀呢。而他家的柜子里,有一瓶没开封的农药……把那个让外婆喝下去,他就再也不必恐惧烦恼了吧。
  匡勇想到这里,内心甚至有些欢欣期待了。
  他加快脚步回到家里,李琛这时候还没有到家。他从柜子角落翻出农药,开封之後,倒了足足半瓶在凉茶壶里。
  李琛平常下班回来,总是习惯先喝口凉茶。
  做完这一切之後,匡勇把书包放下,就这样出了门,心跳如鹿撞,只觉得既害怕,又期待。
  花百年看著匡勇做下的一切,心中焦急万分,在匡勇耳畔大叫,“这是不对的!文娜,不管怎麽说,你也不能这样做!”
  然而匡勇听不见,只是脚下生风往外走。
  其实,匡勇很少到外面玩,很少接触人,也不知道他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只是下意识的知道,外婆死的时候,他不能留在家里。
  匡勇沿著小径行走,慢慢来到了在他年幼时,常来游玩的小山坡。
  那时他还没有上学,李琛待他很好。虽然她工作很忙,但她一有时间,就会带他来这里玩,和他一起采花采狗尾草,教他认识可以吃的野草野果。
  眼下正值初春,四处无人,小山坡上的青草野花,随著春风摇曳不休,望去蓬蓬勃勃的一片,令人赏心悦目。
  匡勇俯下身,摘下一株土话名为“毛腻”的草,撕开外衣,露出里面细细的白绒,将白绒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清香和淡淡的甜味,顿时在唇舌间弥漫。
  匡勇仰躺在草地上,以肘支头,望著天空中悠悠而过的白云,不记得自己从什麽时候开始,不再来这个小山坡。
  他和外婆之间,也曾有过美好的记忆。他吃的这种草,当初正是外婆教他辨识。
  然而记忆毕竟是记忆,再快乐也无法支撑如今他所受的痛苦。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几乎已找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
  匡勇吃了许多毛腻和酸草,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很久,直至太阳慢慢朝西山坠落,他才站起身,拍去衣服上黏附的草叶,朝归家的方向走去。
  花百年默默跟在他身後,长袖掩面,呜咽不休。
  匡勇原本是个很好的孩子,如今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为了什麽,花百年再清楚不过。
  他只怨他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匡勇。
  ……
  李琛回家之後,没有如往常般见到匡勇,心里有些著急。
  但她转念一想,匡勇从来不到外面玩,大概是在学校有事,就又把心放下。
  她忙碌一天,既累又渴,提起凉茶壶,对著嘴咕咕灌了两口下肚之後,才觉得味道不对,有一股很重的农药气味。
  她除了去成衣厂上班之外,平常也种种菜什麽的,对这种气味非常熟悉。
  而喝下农药之後的救治方法,这地方更是口耳相传。
  李琛连忙冲到水缸旁,喝下大量清水,然後将手指伸进喉咙里,自行催吐,呕了个覆江倒海。
  这个时候,她看到屋子的角落里,放著开过封的半瓶农药,顿时心如明镜,忍不住的酸楚难过让她大哭出声。
  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居然想杀她。
  就这样边哭边吐,被清水冲淡的农药被她呕出大半,但小腹间还是有疼痛静静的蔓延开来。
  李琛捂住肚子,满头冷汗的走出家门。
  邻居媳妇新桂正好路过。
  李琛平常脾气怪异暴躁,和邻居绝少往来,新桂平常胆小,更是有些怕她。但这个时候,新桂见李琛满头冷汗,脸色发青,嘴唇颜色灰白,知道她身体出了状况,於是踌躇再三,还是凑了过去,“李大姐,你哪里不舒服?”
  “我喝了农药,我被勇勇下了农药!”这一声询问,顿时将李琛平素坚硬冷漠的外壳撕破,露出脆弱的内在。她抓住新桂的胳膊再也不放,泣不成声。
  “啊,怎麽会这样!”新桂顿时义愤填膺,忘记了惧怕,“这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来,我送你去诊所。”
  李琛被新桂搀扶著,一路哭,一路朝诊所的方向而去。
  很快,几乎整个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李琛被匡勇下了农药。
  只有在回家途中的匡勇不知道。
  
  ********************
  
  天色将暗未暗,匡勇怀著轻松解脱的心情回到家,却只见家门前横著一把铁锁。
  匡勇平常和邻居们没有往来,这个时候不能进门,也不知该向谁求助,只能站在门口发呆。
  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之後,他忽然感到後脑勺一股劲风袭来,就重重挨了一掌,打了个趔趄之後才算站稳。
  “你这个心狠手毒的小子!”邻居大伯冲他怒吼,“你外婆把你当宝,什麽好吃好穿的都留给你,你却给她下农药!”
  虽说邻居平常和李琛家并无往来,甚至有时候匡勇被打的太厉害,也觉得孩子挺惨。但乡下地方尤重孝道,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给自己亲人下毒这样的事情。
  听到这样的话,匡勇的心顿时仿若陷入了无底深渊。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习惯,於是只有低头沈默,一言不发接受邻居大伯对他的指责。
  “心虚了吧!”邻居大伯看他的态度,更加怒火中烧,一把拽住他细瘦的胳膊,将他拉往诊所的方向,“幸好上天保佑,你外婆现在在诊所,死不了!”
  匡勇只觉得头脑一片混混噩噩,就这样被拉著,跌跌撞撞来到了诊所。
  诊所围满了人,大都是来看热闹的。
  李琛躺在床上,胳膊上挂著吊针,脸色仍旧发青,但看样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还不快给你外婆跪下!”有人在匡勇身後推了一把,匡勇身不由己,低头跪在床前,沈默不语。
  在他的心里,事情既然已经败露,也就没什麽好多说的了。
  正如他考不到满分,哪怕是全班第一名,李琛也会不由分说打他。
  李琛望著匡勇,只是哭,完全说不出话。
  倒是观围的人群在议论纷纷──
  “这孩子这麽小,就做出这种事,长大了可怎麽得了?”
  “哎呀,这算是那个……故意杀人未遂吧。他这年纪,也判不了刑,直接送少管所好了。”
  “……”
  匡勇低头,听著那些不相干的人,恣意决定他的未来去留,心中几乎滴血,脸上却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李琛哭了半晌,望向匡勇,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不,她不能送这孩子去少管所,这样会毁了他的一生。他给她下毒,这样恨她,大约是讨厌她的管教吧。
  中毒的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以前,她的确是管他逼他太严,有时候平静下来,看到他身上的伤,她自己也觉得触目惊心。
  他上初中了,就送他去市里的寄宿学校念书吧。虽然那里学费生活费很贵,但她多加些班,应该勉强能够应付下来。
  远离她,接受市里老师和学校的教育,或许能令他不再那样偏激。
  “勇勇。”李琛向匡勇艰涩开口,“你是不是恨外婆?”
  匡勇抬眼看她,点了点头。
  李琛轻轻闭上双眼,泪水沿著花白鬓角滑落,无力道:“可是,我都是想你将来过的好,想你成人……”
  匡勇看到她此刻的软弱无力,心中亦有丝丝愧悔泛起。
  李琛打他打的厉害,但也是很疼他的。平时有什麽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他。
  虽然他没有爸妈,但身上穿的戴的,不比镇上任何一个孩子差。
  他并不是真的想李琛死,他只是想从暴力压迫之中获得解脱。
  究竟,他还是做错了吗?
  匡勇伸出手,抚向自己的裤兜。那里面,放著他五十二分的数学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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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琛中毒事件两个星期之後,她替匡勇办好了转学手续,并亲自送匡勇到了市里的寄宿中学。
  学校的地段很好,设施齐全,和一所名牌大学相邻,李琛看过之後非常满意。
  在学校门口,李琛放下厚重的行李,望向匡勇,“勇勇,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以後,你在这里要好好学习。”
  匡勇向她点了点头。
  李琛转身走了几步,又再度回头,声音中带一些凄怨,“勇勇,外婆真的走了……下次见面,要等你放暑假了。”
  匡勇见她花白的发在风中飘动,心里涌上一股不知是酸是涩的情绪。但他仍未将这些付诸於形,只是再度朝她点了点头。
  李琛含泪离去。
  匡勇提起地上的行李,有些吃力的朝校内走去。
  他没有发现,他和李琛离别的这幕,有个人从始至终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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