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振皇明从天启开始

第四十四章 “我大金不会变成下一个大明”


    努尔哈赤说出“大好时机”这四个字时,帐内燃烧的烛火“哔啵”一跳,将汗王的身形照映出数个重影来。
    这时他依旧很精神,一点儿都不显老,或者换句话说,努尔哈赤似乎从没有老过。
    他只是在生理上到达了人类的老年阶段,内心却仍然是一个想要征战四方问鼎天下的小骚鞑子。
    即使他的凤眼大耳,面如冠玉已经被白发白须,满面褶皱给取代了,他在下决定开战的时候,躯壳里的依然是青年人的形态,总是勇往无前,一腔热血。
    这种形态是不必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证明它依旧年轻的,他只要往那儿一坐,睥睨世人般地一笑,立刻就能与其他人老心也老的老人区分开来。
    岳讬这时想,努尔哈赤能认可阿济格、多尔衮与多铎确实是他的骨肉,有一个重大原因,就是他自信,他不嫉妒。
    他自信他是建州最有性吸引力的巴图鲁,所以他不会因为阿巴亥而对代善产生嫉妒之心,更不会因为明国人调侃“儿子变孙子”而生气。
    因为他打心底就不相信哪个女人在拥有了他努尔哈赤之后,还能被其他男人所吸引。
    即使那个“其他男人”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自信他的儿子绝对比不过他,这种自信让努尔哈赤格外豁达。
    毕竟小骚鞑子一辈子都是男女通吃的雄竞胜利者,他早就品尝够了胜利者的滋味。
    因而他到这把年纪已不再在乎输赢,可以在输赢之外计较一下更为现实的实际利益。
    他当然能原谅阿巴亥,因为阿巴亥一开始就没有成功地伤害过他。
    她激不起努尔哈赤的男人嫉妒心,这种嫉妒心才是会杀人的原始驱动力。
    就是因为努尔哈赤没有产生这种嫉妒,他才能当无事发生一般地照样把代善当大贝勒,照样把阿济格三兄弟当成宠爱的小儿子们。
    从这方面来说,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像努尔哈赤这样大度,毕竟男人一被戴绿帽子就会多多少少产生雄竞落败后的怀疑心理。
    岳讬道,“既然大汗已然有了决定,那我这就去准备,如果大汗认为范文程可疑,那要不要,先把他关起来?”
    努尔哈赤道,“这范文程是镶红旗的奴才,自然由你决定,不过朕瞧他对作战立功毫无渴求之心,就留他在后方,也不至于坏了大事。”
    岳讬知道,努尔哈赤这话不代表他信任范文程,或者能对范文程网开一面,而是努尔哈赤压根就不觉得范文程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因为后金的升职体系的考核标准就是军功,只要不给范文程机会去立功,那么他就只能是镶红旗的包衣奴才,永远在岳讬的掌控之下。
    岳讬道,“是,说实在的,这范文程本来也不会舍生忘死地冲到前线去。”
    努尔哈赤道,“所以他虽可疑,但依旧可用,汉人奴才就该这么用,往后倘或咱们入了关,要用汉人时,就该像现在利用这范文程一般得去用。”
    岳讬道,“大汗对汉人总是这般严苛,我瞧这些汉人,也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先前在沈阳多杀了几批汉人,余下的汉人也就怕了,也就听话了,可见这汉人并不比女真人厉害,倘或日后再有忠心的来投,大汗也不必对汉人如此防备。”
    努尔哈赤淡笑道,“你觉得朕是因为害怕这些汉人造反,才对他们如此防备的吗?”
    岳讬道,“难道不是吗?”
    努尔哈赤反问道,“那像范文程这样的汉人,连去叫个阵,都要朕三催四请,你觉得他有造反的胆子和能力吗?”
    岳讬道,“那大汗是在防备什么呢?”
    努尔哈赤默然片刻,道,“朕是怕这些汉人,会将我大金变成下一个大明朝。”
    岳讬怔在了原地,努尔哈赤的忧虑显然超出了他目前的理解力,“这是从何说起呢?”
    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道,“岳讬啊,爷爷活了六十七年,汉人史书上耳闻的不说,就近年来亲眼所见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人、一家、一地方,乃至一国,所有中原王朝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力,历朝开国之初,便如同我大金现下这般齐心协力,大凡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虽然艰难困苦,从万死中觅取一生,人人也都甘之如殆。”
    “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却也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就譬如这大明,腐败透顶,僵化不堪,连支像样的边军都无法再组织起来。”
    “也有的是因为国境一步步扩大了,这种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是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后来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控制力便不免趋于薄弱了,就譬如前朝之蒙元,孛儿只斤氏的铁蹄踏出了四大汗国,却最终又重新被汗国本土的族群所取代。”
    “总之呢,这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屈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律,朕希望我大金能找出一条新路,所以才在我大金国中设置了‘四大贝勒’、‘八王议政’,为的就是我大金在将来能跳出这周期律的支配。”
    岳讬道,“那用了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就会让我大金陷入这种兴亡循环吗?”
    努尔哈赤道,“是啊,像范文程这样的汉人,是最能腐蚀一个王朝的,朕原本想把他这样的人都杀。”
    “可是汉人实在是太多了,杀完了有能力和有胆子造反的,剩下的就都是他这样的汉人了,不用就不行,不用就彻底没人用了,所以朕只能提防他,让子孙后代也提防他。”
    岳讬道,“那我真是不明白,范文程究竟有什么本事来腐蚀我大金呢?”
    努尔哈赤道,“靠利益,靠权力,我大金现在是靠八旗不断掠夺明国而积累财富和资产的,如果有朝一日,我八旗停止扩张了,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就冒出来了。”
    “你想想,范文程这样的汉人,他们能去掠夺谁啊?能守住我大金家业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他们只会剥削和压迫我大金广大的女真百姓,或者贱卖我大金的资源以满足自己那贪得无厌的私利。”
    “他们还会什么呢?他们还会用这些私利要诱惑贝勒阿哥们,让他们沉溺于享受,对外软弱妥协,对内重拳出击,这时像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就成为了一个王朝新一批的官僚地主士大夫,趴在我整个大金身上敲骨吸髓。”
    “明国现在的腐朽,就是像范文程这样一批又一批的官僚造成的,明国人以为,这边弄一个袁崇焕,那边再弄一个孙承宗,就能解决辽东问题了吗?休想!”
    “袁崇焕再如何能耐,也改变不了明国乃强弩之末的事实,朕从抚顺打到广宁,早就认清了这一点,明国的军队,十几万二十几万,一片片地弃城和投降啊!就是因为明国的官僚们因一己私利,这些年来他们集体蚕食着国家,逐渐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掏空了整个大明朝!”
    “朕一想到这样的情形会出现在朕的子孙后代身上,会出现在我大金国中,就不由背脊发凉!明国的腐败已经到了骨子里了,他们想要平辽,首先就要根除这些官僚。”
    “而若是没有这些官僚,明国又无法正常运转,这样的情形之所以会发生,就是明国纵容范文程这样的人进入朝堂、登上高位,朕绝不允许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大金。”
    “朕真是害怕我大金将来会变质,第一代、第二代,或许没有希望,朕还有能力肃清内奸,可是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却是谁也不好说,朕也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去看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征战了一辈子,打了这么多仗,就是为了能摆脱这种历史规律,因此我在辽东屠杀汉人,杀死一切对我大金有威胁的人,只是范文程这样的人他们杀不尽,朕就只能将我大金的国策设定得严苛一些,岳讬啊,你要知道朕的苦心啊。”
    岳讬跪了下来,“大汗的苦心,我知道了,只是大汗今日是怎么了,就因为一个袁崇焕,竟平白无故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努尔哈赤伸出手去,慈爱地摸了摸岳讬的脸颊,“……因为朕最近还做了一个决定,朕想把杜度调出镶白旗,调入你镶红旗下。”
    岳讬蓦地一愣,道,“那杜度是只身入我镶红旗,还是带着镶白旗的那十五个牛录一并调来?”
    努尔哈赤淡笑道,“是杜度一个人来。”
    这个决定可谓是非同小可!
    杜度领镶白旗这一惯例可以追溯到万历二十九年,当时努尔哈赤征服了海西女真的哈达部,将哈达部的人丁编为一个“白旗”,让长子褚英和哈达部的首领吴尔古代共同管理。
    不久之后,褚英废除了吴尔古代的首领地位,自己独自成为了旗主。
    直到万历四十一年,褚英得罪了后金五大臣与四大贝勒,又因为在努尔哈赤出征时焚香诅咒,还向当时的大明辽东官员告发努尔哈赤的悖逆行径,因而被努尔哈赤幽禁。
    于是白旗也发生了变化,当时白旗的大部分牛录,都被封给了皇太极,这就成为了如今的正白旗。
    另一部分牛录,则由褚英的长子杜度继承,尔后努尔哈赤将第七子阿巴泰也归入了杜度的白旗,共同组成了现在的镶白旗。
    倘或杜度要从镶白旗只身调往镶红旗,不带走他原来在镶白旗统属的牛录,这就相当于是努尔哈赤剥夺了杜度对镶白旗十五个牛录的控制权。
    即使杜度到了镶红旗之后,镶红旗会按照杜度的身份重新给他分拨牛录,但是杜度没了镶白旗旗主之位,也就相当于被努尔哈赤给变相贬谪了。
    而杜度与他的父亲褚英不同,杜度能征善战,从未因褚英被幽禁而死记恨努尔哈赤,前两年还与代善一起迎接喀尔喀巴约特部台吉恩格德尔而被封为贝勒。
    如果要说杜度有什么过错能让努尔哈赤剥夺他镶白旗旗主的身份,就是他父亲褚英是最典型的“亲汉派”,所以杜度总是背负着这一种“原罪”。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努尔哈赤要把镶白旗的这十五个牛录划分给他钟意的其他子孙。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这十五个牛录的最终归属之处,很有可能就决定了大金下一任的汗位继承者。
    岳讬想到这里,不由试探般地问道,“那杜度离开了镶白旗,镶白旗里就剩一个阿巴泰了,大汗是想让阿巴泰掌镶白旗吗?”
    努尔哈赤仍是笑道,“阿巴泰怕老婆,他要是掌了镶白旗,不就相当于纳喇氏掌了镶白旗吗?”
    岳讬跟着摇头笑叹,他知道努尔哈赤的意思是镶白旗另有所属,“大汗,难道您不惧内吗?”
    努尔哈赤笑道,“那要按照汉人的标准来说呢,朕是最惧内了,这一开始呢,姓都改成汉姓了,现在算是黄衣称汗了,碰上大福晋通奸,朕也原谅她了,那给汉人说起来,朕这属于是戴了绿帽子的乌龟啊。”
    “但其实这怕老婆的事儿呢,不能这么看,大福晋再有不是,她跟朕的心是一样的,她支持朕立四大贝勒,设置八王议政,支持朕将议政权平等地赋予朕的每个阿哥们,仅就这一条,就足以让朕一直为她保留大福晋的身份了。”
    岳讬被努尔哈赤“只要生活过得去,哪怕头上带点绿”的态度给震撼了,他无语半响,只能道,“大汗,您为儿孙们真是牺牲得太多了。”
    努尔哈赤微笑道,“朕只希望能保持大金如今国中的平等议政之制,咱们女真人自己的事情,还是由咱们自己决定为好,这样一来,也少给那些汉人们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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